丁全带着五个响水寨的弟兄,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太阳初升跑到了西沉,像被鬼追赶了似的,一步不敢停。
“不、我不行了!”
一个姓刘的小兄弟赖着屁股往地上一瘫,“寨主!歇歇吧,天都快黑了,”
丁全心里本就五脊六兽,跑得累成狗,一累,人就容易火,他气不打一处来,对着刘小弟就是一踹:
“怂包玩意儿!给老子爬!后天天亮之前要是赶不到牛角寨,那明年这个时候,连纸都没人给你烧!”
刘小弟“哎哟”一声,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丁全又气急败坏道:“人已经杀了,火也点了,这事必须得做下去,一定要比归云寨提前到牛风龟三寨,我们才能有活路。
“眼下归云寨失了那么多人手,元气大伤,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你们五个是识时务的,不像那些废物,犹犹豫豫不成大器。
“他们杀三寨七十人的时候都没手软,面对归云寨居然畏缩了,这样的草包不配跟着我,不杀还留着他们拖后腿吗?
“眼下只待我计成,灭了归云寨,那寨子就归你们,里面可有不少值钱玩意儿,那小大王、柳三娘和寨子里的水灵娘们全任你们消遣,也享享皇帝老儿后宫之福。”
五人眼睛一亮:“谢寨主!”
“前面就是岔道,兵分三路,脚程加快点,争取后天就前让三寨都行动起来,到时用红烟传讯,王李黄三人的信物都拿着了吧?”
另两个兄弟一人拿着一把寨主用的刀,冲他点一下头。
刘小弟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满脸惊惶地看着丁全:“呀……王旗的刀……诶?哪去了,我明明挂腰上的——”
“龟孙!”丁全大耳刮子抽他,几乎要把他脑袋给扇掉,“让你看好看好!你眼睛看到屎盆子里去了?娘的净给我找麻烦。”
刘小弟哆哆嗦嗦缩地弯着腰,成了一朵可怜的蘑菇。
他在废屋里杀死被捆着手的兄弟时面不改色,独独怕了丁全的淫威,像是对他有什么阴影。
丁全厌烦地摆摆手:“罢了,我去说,王旗向来跟我走得近,他们不会怀疑的,方才教你们的话都记住了么?重复一遍给我听。”
几人照做,异口同声地把他交代的东西说个了大意。
“脑子都给我放灵光点儿,要会装,”丁全挨个扒拉一下他们的头,“全是为了你们好,挣来的山头是自己的。”
一行六人在山径道口散开,两两一路,分三路,不停歇地翻山穿林,各自在第三日的黎明和上午的时候抵达了目标寨子。
丁全带着刘小弟来到王旗的牛角寨,视线穿过树林,远远地看了眼哨台。
那上面有个带着毛帽子、被冻得直呵手的守卫,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归云寨的应该还没来过。
丁全抽出刀,运了一口气,咬着牙往自己手臂上深深地一划,登时就有赤红的鲜血洇着绵衣的毛絮往外渗 ,顺着小臂淌了满手。
他把血往自己和刘小弟脸上抹了几把,让俩人看起来很惨,死里逃生的样子。
接着一前一后高呼着跑出去,冲着那哨台上的人大喊:“我是响水寨丁全!和你们王寨主一同下山,还有风轮寨和金龟寨,遇上归云寨,三个寨主,七十多弟兄,我们遭了暗算!全是归云寨下的手!”
……
……
次日,归云寨。
越无疆被一群小孩儿包围了。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姜见鱼“闺房”的石头台阶上,如果身后这间挂着刀剑兵器、地上铺着狼皮、门旁还吊着两个带刺流星锤的粗犷竹屋也能叫闺房的话。
他满脸严肃,一声不响地接受面前这帮脸上糊了泥的娃子们对自己好奇又警惕的审视。
孩子们高高低低地蹲蹲站站,拖着鼻涕、吃着手,舔着糖人,抱着鸡,大眼瞪小眼地望着他,同样严肃地不发一语,不知道一个个小脑瓜里在想什么。
越无疆看着他们的鼻涕、手指、糖人、和鸡,滚了下喉咙,有点紧张。
他怕这群幼崽突然失控,指不定会自己做出什么奇怪的事,好想找那个叫“姜见鱼”的姑娘来捞自己出去。
哦,他也是昨天才知道自己媳妇的真名。
“为什么叫见鱼?”他当时问她,“有什么意喻?”
“我阿娘取名的时候,看见了一条鱼。”
“就这样?好敷衍。”
“那不然嘞?没叫‘姜看鱼’我就给她磕头了,幸好她看见的是鱼,要是看见了别的,我现在也许就叫姜见猪、姜见猴什么的。”
“那你父亲,蜀皇,没给你取名么?”
“我怎么知道?也许取了,也许被我娘扔了。”
这话说完,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
姜见鱼在把自己身世和替代宁阳公主的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他们兄弟二人听,还有城里大象祸乱的起因、在建安城外遇到段子初、这一回关于萧郁的事、以及白面具知道双生女秘密的潜在麻烦。
总之一切的一切,都掏心掏肺地挖了出来,除了刺杀陶益,那个没必要说。
一群归云寨人站满了整间伏虎堂,气氛凝重地听她一点一点对外人揭开这个大家一起守护的秘密。
越承弼一惊一乍地听着,总是没法把他的屁股好好安放在椅子上,针扎一样动来动去。
姜见鱼说一句,他能有三个问题等着。
“怪不得你们分院住!”
“城南那一屋子五个大男人都是你杀的?嘶——三哥,你……好自为之,一定要听嫂子的话……”
“那真正的段子初其实中秋那晚就在建安附近?唉,差点就能找到了。”
“定风班抓走了段子初,还弄来大象作乱,全都是为了杀你,那是想做什么呢?”
“对啊,你死了,联姻没了,联盟受损,我们东齐没法向西蜀交代,不管西蜀多么依赖东齐的兵,两国都势必交恶,啊,这些人啊,啧啧,一定是北凉人派来使乱子的。”
“那个萧军师,父君以前还派人找过他,最后不了了之了,原来就在你们寨啊。”
“三哥你看,我就说二舅和八郎是山匪吧,你还不信。”
他最后因为太吵,被人给赶了出去。
而越无疆则没看出太多情绪,锋利的剑眉扬了一下,盯着姜见鱼,眼皮也不眨,半晌才说:“哦,这样啊,原来你叫‘姜见鱼’。”
他似乎只关心她的名字。
之后才有了那段关于名字的对话。
越无疆是被她以“压寨姑爷”的名义带回来的,把兄弟俩安顿到一间空房,当着大家伙的面澄清了一切后,就没再理他们二人。
她根本没时间等他俩的反应,什么“越无疆会不会怪自己骗他”“两国联姻有假”“蜀皇欺骗了天下”“联盟作废”之类的废话,她暂时都管不了,也不想管。
归云寨折戟了。
下山一百人,只回来三十九个。
本来还应再多十五个的,这些人被诸葛甲乙留下来看守战死弟兄们的尸身,其他人先行回寨疗伤,顺带往寨子里运送回一批遗体,等赶了骡子和驴再来驮尸。
可后来被姜见鱼看到时,那些留守在废村的人早被杀了,还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她回到寨子后,跟正要准备下山驮人的诸葛兄弟说了这事,他们也不用再下山搬人了。
姜见鱼感觉自己的心已经在胃里沉了两三天,吊着她的舌头,沉重得说不出话来。
也许是跟越无疆解释真相费了太多口沫,累得一句都嫌多。
她独自来到寨子的宗祠,给母亲和历代寨主上香,对着“姜槐花”的名字发了一会儿呆。
一席青衫走到她身边,也往香台上插了三炷。
姜见鱼余光往那边飘了飘,捉到萧暮一如既往暖融融的目光,正温和地看着自己,不言不语。
她疲惫地笑了一下,又见他脖子上缠着白布,才想起来他伤了脖子,关切地问:“怎么样了?结痂了么?”
萧暮轻点一下头。
“对不住,萧先生还是被他们抢走了。”
萧暮清澈的眸子收掉一层光,摇了摇头,依旧不说话。
“那晚……你受了伤,我有点急了,吼了你,抱歉。”
萧暮又摇摇头,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到一页,给姜见鱼看。
上面写着:无妨。
姜见鱼有点疑惑:“你嗓子怎么了?是因为受伤说不出话么?”
小本子又被翻了几页:喝点药就好,得少说。
姜见鱼拿过他的小本子看了几眼,发现上面每一页都写好了不同的常用词语和短句,可以应付一些对话。
萧暮帮她翻到一页,笑着指了指:“不用担心。”
姜见鱼垂下眼帘,叹了口气:“最近不安生,你好好在寨里休养吧,我一定会把萧先生找回来的,哪怕是到北凉。”
萧暮左思右想地纠结了一下,从袖子里抽出一叠信纸,上面写了挺多字,是他早就准备好的,要来对姜见鱼说的话。
她扫了两眼开头,皱眉抬起眼:“你去救他?你怎么救?”
萧暮指指字,要她接着看。
她视线还没落回信上,外面诸葛兄弟带着一个人到了门外,满脸糙胡,不认识。
诸葛甲乙:“大王,这是牛角寨的,齐老四,他那晚装死躲过一劫,已经跟我们说了一遍事由,丁全真不是个东西,连自己弟兄都杀,你还是听他亲口说吧。”
话音刚落,柳三娘又提着白缨枪跑了过来,神情凝重焦急:“大王,水牛风龟四寨在外面集结了好多人,目测不下四百,人人手持利刃,说是要我们血债血偿,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