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见鱼不耐烦地撂下一句“山匪打劫”,扭头就走,搀着曹二文沿土路慢慢往回挪,一老一少活像落难的凄惨流民,让人看了就想帮一把。
“去哪?”越无疆紧紧跟上,“上我的马吧。”
姜见鱼没理他,弯腰捡起两只摔坏的弩,打算带回寨子里修了用。
而越承弼还在后面哼哼唧唧的:“三哥,她走了,快,快帮我解开。”
他三哥看到姜见鱼肩头受了伤,神情严肃无暇顾他,没空理弟弟。
越承弼委屈地垂着脑袋,和自己的马相顾自怜了一下。
一行人别别扭扭地没走多久,就看见了之前干掉的一个黑面具人尸首。
他背心中箭,死在路边,他的黑马也没跑多远,在旁边的林子里甩着尾巴,紧紧张张地埋头吃草。
姜见鱼蹲到尸首身边,横扫了眼全尸,探了下颈脉,确定他彻底死透了,才一把摘掉他面具,让他的真面目暴露在阳光下。
“这是……”
她和二舅同时一愣,尸首的年纪不大,两边颧部和额头上各刺了一个青墨色的字。
左脸一个“劫”,右脸一个“盗”,脑门是个“配”,字被圈在方框里,盖印似的。
“黥刑,又叫刺字。”
越无疆在身后幽幽开口,俯身看着:“字在颧为徒刑,字在额为流刑,此人犯禁三次被抓,所以刺了三个字,劫和盗或许不是重罪,但第三次就只能被发配充军了。”
他又凑近了一点,继续说:“墨色有点浅,应该有些年头,东齐给犯人刺的字是圆形,这种方的应该属于西蜀。”
他看向姜见鱼,似乎在求证。
她眨眼想了想,轻点一下头,自己寨子里也有人被刺字的。
那人行事有点莽撞,在路上喊冤告官,当街拦停了官员的车驾,被当成劫窃官仗给判刑,左脸刺了个“劫”字,在当地待不下去,就进了青岩山,投奔归云寨。
还有其他人,都是不太重的罪行,或是逃跑的奴婢,全是方形。
而响水寨丁全脸上的就是圆形,所以他应该是在东齐犯的罪。
刺字看似不是重刑,就是把刺青纹在脸上。
刺青在当世很寻常,路边常有花腿闲汉翘着毛茸茸的花腿、把胳膊上的“左青龙右白虎”亮出来吓人。
姑娘的名字、山水画作、佛经佛像,甚至还有人把喜欢的诗词从脖子底下纹满全身。
但刺在哪儿,刺的什么字,意义就不同了。
人们都是要脸的,脸皮薄的,像青岩山许多寨子里的那些,刺一个字就没脸混,家人朋友嫌弃他们,就只能跑到山中躲起来。
而这个黑面具人非得作贱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犯禁,足足把刺字的罪犯了个够,脸上给刺了个遍,最后终于弄了个发配流放,这脸皮大概是土夯的,也不打算要了。
“怪不得要戴面具,”越无疆捡起黑面具看了看,“可他既然被发配,又怎么能回来的?这样的流犯要么死在外面,要么充军做劳役,现在却出现在这里,还穿得挺不错,软甲是小牛皮,那黑马应该也是他的吧?”
越无疆侧头望着那匹马,胸廓身长,背腰平直,肌肉发达,关节粗大,很快就瞧出了点名堂:
“那种品相只有塞北的马才有,北海一带为最佳,东齐以前从那儿引过一群,后来与北凉因为边界争端而起了摩擦,就中止了马匹交易,只骑中原马。
“宫里的御马都是早先那群塞北马的后裔,我和六弟的那两匹也是,几代下来有点杂了,还没见过这么纯正的塞北马。那黑马养得很好,精心打理要花不少钱,一个流犯又怎么养得起?
“看他打扮,应该跟刚才那黑白面具是一伙人,他们骑着塞北马……那他们是北凉来的?原来如此,流犯不好当,投敌却可以锦衣玉食,呵,大概是回来做细作来了。”
越无疆只瞧了一下尸体,看了看马,就把这个黑面具的身份猜了个七七八八,面对投敌的细作,也好像有种不太意外的淡定。
姜见鱼和曹二文一时接不上话,用暗藏服气的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一帮山匪如果不是从别人口中听说尸首是北凉人,那是怎么也琢磨不透这些面具人的身份的。
而这个王爷三言两语就干脆利落地下了判断,还真是……
嗯,有用。得绑回寨子里,做个压寨姑爷。
“所以他们带走的那人是谁?”他问道。
姜见鱼直言:“军师萧郁。”
“姓萧的军师?”越无疆两眼一直,“是当年的萧军师?在会稽山为父君逆转战局的那个?他本名叫萧郁?”
“是。”
“这样啊,”他在手中敲了敲袖箭筒,“北凉人大概是慕名而来请他出山,看来外界说他隐居于青岩山是真的,那你们……是来救他的?”
讲到这个,姜见鱼怨念地翻了他一眼:“本可以救下的,都怨……”
她知道自己在强词夺理,没有他们兄弟二人的突然出现,不光救不回萧郁,连命都要丧掉,她还得谢谢他俩嘞。
只怨自己脑子很乱,一面怕他们伤了萧郁,一面又想对越无疆隐瞒,前面还有关卡,追过去再遇上官兵,要是白面具豁出去把双生女的事情闹开,那简直是一场混乱的灾难。
其实当时也许还有更好的方法,她觉得八成是自己修为不够,解决不了这么四面八方同时袭来的冲突。
如果换成越无疆,不知道他会怎么做,但一定会比自己处置得更好。
“说什么都晚了,他们早就跑远,”姜见鱼无奈地摆摆手,“回去再想对策。”
她过去牵来黑马,让曹二文坐上去,自己在前面牵着,当是敬老了。
“你还没说我们要去哪?”越无疆尾巴一样缀了上来。
姜见鱼看也不看他:“龙潭虎穴,里面住着吃人的老妖婆,每个月都要吸取年轻男子的气血为自己续命,你们是我挑选的生祭,我把你俩献给她,她就会教我厉害的法术。”
越无疆:“……”你乱七八糟的志怪听得太多了……
曹二文:“……”膝盖更疼了。
越承弼:“……三哥,我不要去。”
“你不好好在益都待着,”越无疆拉她一下胳膊,“跑这来做什么?”
姜见鱼没停步,边走边回看过去:“那你呢,你不好好在建安待着,也来这里做什么?”
冷面秦王越无疆一见到媳妇就不自觉地话多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想要去关心,却又想装得更漠不关心但总是失败。
他才不会说自己是特意千里迢迢跑来找她的,在林子里迷路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就更得烂在肠子里。
“打猎,”他说,“顺便看看风景。”
姜见鱼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他手里小小的袖箭筒:“哦,用小短箭打猎。”
越无疆:“可别小看它,关键时候有大用,刚才不就是么?”
“也对。”
两人没怼几句,前面又出现了一个黑面具的尸体,是之前在路上一箭干掉的。
摘了面具一看,这人只在脑门上刺了个“配”字,圆形——来自东齐,大概是犯了什么罪直接被流放了。
“看来北凉来者不拒啊,”越无疆冷笑,“齐蜀两国的北境与他们皆有接壤,发配的流犯是被国与家抛弃之人,拉拢这些流犯,不说有大用,但他们心中带着对齐蜀两国的怨恨,这就足以利用,受人之惠,忠人之事,当个挡箭的狗,完全足够。”
曹二文觉得事态不容小觑,在马背上开了口:“这样的人,有多少?”
越无疆想了想曾经看过的卷宗:“不计其数,每年只能给出一个模糊的人数,东齐去年大约是三千余人,除了记录在案的犯人,还有被抄官员的家眷和奴籍仆役,礼部教坊也会发配犯错的官妓去边军。
“不过这些人名字往往对不上人头,因为有人为了免刑会上下打点,或用钱、或用身子,刑部和礼部有人同流合污,把流犯这块搅成了个臭水沟,哦,先不说这些,今年的流犯人数还未报来,但应该会成倍,因为……”
他停了停,摇了下头。
越承弼忽然想到了什么,轻声“啊”了一下:“是啊,今年三哥出来了……”
越无疆叹出一口气:“我奉君命,监督巡按查办多地贪官,家里人,全都发配了,光是我经手的就已经超过七千,他们应该……”他苦笑一下,“很恨我吧。”
姜见鱼沉默地瞄了瞄他,不说话了。
想来青州那么多人也早已经被处置,那越征老东西也不知是什么居心,竟让亲儿子去淌这趟凶险。
眼下还有一堆糟心事要办,她收起对越无疆的叹惋,牵走另一匹在路边吃草的黑马。
接着又给可怜兮兮的越承弼松了绑,四人四马往回路奔去,回到先前发生恶斗的废村。
那里已经火光四射,黑烟卷云,蒸腾的热烟烤干了周围浓重的湿气,破败的房屋开始噼噼啪啪地垮塌。
场面有点吓人,四人只能骑着马远远地看着,稍稍靠近就被热浪扑得喘不上气。
因为山间湿润,昨晚还下了场大雨,火势并没蔓延开来,而滚滚浓烟却似无穷无尽,一团推一团地往山坡上弥漫过去。
七十余具尸首的焦臭糊味喷发刺鼻,一阵一阵勾着人胃里的食物,让人肚子抽筋。
不,不止七十人。
屋前空地上还躺了几排被火吞噬的黑影,黑压压的一片,已经开始蜷曲变形。
被杀的三寨人都在屋里,就算烧毁防瘟,也没必要大费周章拖出来烧。
而如果那些不是被杀的三寨人,那就只能是战死的归云寨的弟兄们。
曹二文紧紧皱着眉:“不是叫他们找人来把尸首带回去的么?怎么连个看守的都没留?”
姜见鱼胃里沉了块冰凉的石头:既然自己寨人都不在现场,那么谁放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