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面具心里一惊，自己看来被当成废物了，耷眉臊眼地低下头：“属下无能，劳烦先生亲自动手。”
冷烟雨不发一语，往前走去，握着玉腰扣抽出绫丝剑，在空中抖了一下，软剑擦着寒冷的晨气发出一声柔韧尖锐的轻吟，弯曲的银线转瞬变得笔直，挟着一抹调笑般的杀机徐徐走来。
姜见鱼和曹二文同时朝远处的马瞧了一眼，看到萧郁正垂头撅腚地挂在那边的马背上，也不知道死了没有。
但既然他落了单，那就不必和这两个面具人硬碰，只要迂回走他们的注意，再趁机去夺下萧郁就行。
可自己这边两人，对方也是两人，单打独斗胜率不算大。
而且两边还像约好了一样，都有一人伤了一条腿。
还是头一回见到与敌人这么默契的。
不等他们细作打算，冷烟雨轻轻一纵，跃过了倒地的枯树，衣摆翩跹，落个地跟下凡似的，步履无声。
隔了十几丈远，曹二文立即出手打去两只暗镖。
冷烟雨连手都怎么动，绫丝剑的银光便在身前摆了一圈，砰砰挡下暗器。
曹二文再发，又被打掉。
他一摸兜，空了，低头瞥了眼脚边的石子，用树枝拐棍连挑几下，一串石子便接二连三飞向冷烟雨的白面具。
冷烟雨冷笑：“区区匪寇，不自量力。”
绫丝剑又在他身前兜了起来，这极轻极薄绸带一样的软剑使起来相当轻松，重在出其不意，招数变幻莫测，只唯快。
他使剑不靠单纯的力量，更像是在用阴力。
即使绫丝剑的银光被挥成了一张网，他的右臂也只是在身前泰然自若地垂着，仅凭手腕奇快地转动，鲜少会大幅挥动上臂。
就在冷烟雨被曹二文那种在他眼里看来是“娃娃弹弹珠”的攻击给牵住时，姜见鱼已经从另一侧飞步抄了过去，直奔那匹驮着萧郁的黑马。
冷烟雨余光扫见，却毫不在意，继续跟曹二文“打弹珠”。
而黑面具已经拖着一只血脚挡在马前几十步的地方守着萧郁，长刀一竖，摆好了架势。
从方才几次对招来看，那长刀力量虽大，但速度却被长度所限，缺乏灵巧。
他现在把刀竖举在身前，护住了头身，腿脚依然护不住，他裤子里穿了锁子甲，所以漏洞依然在脚。
姜见鱼有七八成的把握可以用匕首再扎穿他另一只脚，让他成为一脚一个洞的废人。
她边跑边向前抬手一掷，扔飞镖那般将一把绯云甩了出去，速度之快似利箭离弦，绯云在空中竖着打旋儿，锐利的残影从十字形刹那转成了看不清的圆盘，冷光闪烁间，直朝着黑面具的左脚杀去。
黑面具硕大的身体一动不动，长刀没有反应，丝毫也没有要转刃去挡的样子，就像是压根没看见那冲着脚背飞来的利刃。
飞刀只在一霎间，姜见鱼心里蹭地蹿出一股疑虑，觉得以他的身手，就算脚受了伤，也不至于这样迟钝。
果不其然，黑面具绝非迟钝，而是另有应对。
他握着刀柄的双手忽然一松，长刀倏地从他手中垂直滑落，坚硬的刀柄在绯云匕的杀气卷至他左脚鞋尖时，狠狠砸下，像五指山压泼猴一般镇住匕首，锵地把它嵌入泥地里。
姜见鱼暗骂一声，脚下却没停步，把左手的绯云换到右手，几步冲到黑面具跟前。
他双手仍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那手套也像是不怕割的，竟就直接抓在刀刃上，他握着刃，反挑刀柄，从姜见鱼下盘扫上。
她险险地避开，一脚抬起，把刀柄踩地，借势顺着刀刃轻步蹿上，眨眼腾空跃起，飞腿侧膝，对着黑面具的太阳穴猛踢过去。
黑面具反手一挡，转腕扣住她脚踝，大臂一旋，像抡流星锤似的把她抡飞。
他力量奇大，姜见鱼被人当武器给甩出老远，借着惯性落地翻滚了几圈，泥尘翻飞，沾了一身土，视野中天地混淆，蓝天白云黑土地全都搅成一团糟心的烂粥。
再这么滚下去，天都要黑唠。她抽空心想。
便只能伸出绯云，靠运气往地里扎进匕首来稳住不由自主的身体。
绯云在泥地里拉扯了几丈，泥血四溅，把泥泞的道路削出一道深切的口子，姜见鱼才终于止住滚势。
她单膝蹲着，一手握匕，一手撑地，高高的辫子浸过泥水，糊了一脸。
泥巴脸慢慢抬起，一对眸子干净如常，在满脸泥巴中显得格外明亮，她目光穿透正在滴泥的发隙飞出来，钉死在那副黑面具上。
黑面具提起长刀，重整架势，想要大步流星地朝她迈去，忽然崴了下脚，才想起自己是个脚上有洞的瘸子。
身体一怂，气也短了，他恼羞成怒地垫着脚，一步一蹦别扭地走来，人还没到，刀就已经举过了头顶，以此徒壮声势。
好像一些动物在遇到危险时，会努力让自己的身体看起来尽可能地庞大，从而达到恐吓敌人的作用。
而趁这空档，一声马响鼻在姜见鱼身后喷了出来。
她猛然发现自己被黑面具甩到了萧郁的马旁。
粗黑的马尾巴在她身后扫来一阵兽气，那马竟还有点嫌弃地蹬了下后蹄，走远一点。
那黑面具抡人的时候，尽在薅力气了，也许被面具遮了点视线，有些不辨方位，想往哪扔往哪扔，居然就成了姜见鱼的助攻。
傻锤子。
她泥泞的脸上丢下一个看不明朗的讥笑，跳起来转头就跑，一个翻身上了马，带着萧郁往回冲，要去捞走曹二文。
他和冷烟雨“玩”了一会儿“打弹珠”，是冷烟雨在有意耗他的力气，很快就把这个风湿瘸腿、又两夜没睡的中老年男子给整得精疲力竭。
曹二文挑不动石子了，只能撑着树枝勉力站稳。
冷烟雨才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绫丝软剑细刃一甩，发出悦耳的剑吟，恢复了笔直的原形。
他也终于伸开手臂，一个滑步朝曹二文直刺而去。
曹二文躲避不及，挥起树枝挡下一招，偏开剑锋方向，那绫丝剑的锋刃擦着树枝斜掠而过，刨起一丝蜷曲的木屑。
冷烟雨覆手一压，剑刃瞬间转了方向，平直地往下一落，软身卷在了树枝上，只两个回旋就死死缠住。
他挑臂使力想要把这碍事的棍子给甩出去，曹二文低呵一声，紧紧抓住树枝两端，转舵一样地竭力转动，与冷烟雨僵持起来。
绫丝剑的斜锋和树枝皮来来回回地刮擦，蹭出一撮一撮的碎木屑，却始终难以将这破拐棍从曹二文手里拽掉，一时竟还没法松开。
冷烟雨轻轻眯了下眼，想不到绫丝剑竟会被它自身的柔韧给反制。
饶是软剑变化多端，还可以出其不意地打卷，但终归力量不敌，硬拼硬砍绝非上策。
他扫眼瞄了下曹二文后倾的身子以及凑合站稳的一条腿，不露声色地冷笑一下，突然松了手，让绫丝剑随着树枝被一拖而走。
曹二文正与他较力，不料那边陡然泄力，他登时被自己的惯性所累，重重地仰面向后倒下，扑通一声闷响，沉痛地躺到地上。
姜见鱼刚刚掉转马头，远看见这一幕，气得一头恼火：臭不要脸的狗东西欺负瘸子！怪不得要戴面具。
“呵啊！”
她猛踹一脚马肚要朝那边狂奔而去。
黑面具没当即拦下，提刀走到路边，让她嘚瑟地奔了几步，接着猛一横刀，森冷狭长的寒光从马肚下一掠而过，生生削断了四条奔腾的马腿。
从膝盖处断掉的马腿还留在原地，马身却载着姜见鱼和昏迷的萧郁乘着惯劲飞了出去。
惨叫的无腿黑马像只滑翔的梭燕，足足飞了几丈远，姜见鱼心里也空悬了两三息的时间，惊觉状况不对，赶忙拎着萧郁的背心一跃跳开。
黑马被她蹬了一脚，又重又疼地被扥下了地，无力的踢腾着断腿想要重新站起，却也只能绝望地翻在地上静静流血，悲愤地怒视这些两条腿的妖魔鬼怪。
姜见鱼落地后，吃力地架着萧郁往曹二文那边跑。
虽然萧郁瘦成了一条竹竿，被男人扛起来的确是轻飘飘，但姜见鱼比他还要轻上不少，加之老头昏了，无骨烂泥似的直往地上瘫，她架不住，只能背着，背起来脚下就慢，还没走几步，那边曹二文就被冷烟雨指在了绫丝剑下。
看似绸缎般温和灵巧的软剑，反射着细腻耀眼的暖光，却也爬满了丝丝缕缕的杀意，逆着光线，汇聚于剑尖一点，直指曹二文的咽喉。
他吃力地撑起上半身，累得额边流下两道汗，认命地叹了口气，朝姜见鱼看去一眼。
她想她明白那意思，是叫她带着萧郁快走，别管自己了。
怎么可能？那可是二舅。
“慢！”姜见鱼脱口喊住，她弯腰背着萧郁，又急又躁，有点破音。
冷烟雨侧了下头，用小半张脸对着她片刻，又转过去。
他一个招呼也不想打，一句废话也不多说，只想把这两条麻烦的尾巴给剁个干净，软剑一动……
“我把萧先生给你！”姜见鱼挣扎着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也不再追你……别杀他。”
冷烟雨的剑锋停住了，轻笑道：“可以，划算。”
曹二文松了一口气，但也夹着叹息和懊丧，自暴自弃地仰面躺回地上。
这已是绝境了，萧先生别怪我。姜见鱼心说。
活这么大，还从没这样被人摁着脑袋被迫妥协过，要是阿娘泉下有知，一定会拿着鞭子来抽打自己的无能。
黑面具垫着脚走来，从她背后扒走萧郁，往肩上一扛，低哨唤来两匹马，重新挂好老头，准备拍拍屁股走人的样子。
哪知冷烟雨说话当放屁，转手剑势又起，对着刚刚松了劲的曹二文再次刺下……
嗖——
不等姜见鱼震怒，林间突然飞出一支极快的暗箭，短小精悍，清脆地抨击在冷烟雨洁白无瑕的面具上，直接打裂他左边面颊。
暗箭虽快，但因为短小，故而力量有限，只击碎了面具，里面的脸或许伤得不重。
那白面具乍然裂开几条缝，细黑的裂痕爬在脸上像破碎的蛛网，面具的面颊部位很快分裂成几瓣，随着短箭稀里哗啦地掉落，露出终日藏在底下的那小半张脸，鲜血立时倾淌而下，在脸庞滑下两道血线。
两个面具人狠狠惊了一大跳，冷烟雨毫无防备，一手捂着露出来的脸，一面转头戒备树林，绫丝剑锋也变了方向。
姜见鱼还没来得及看清白面具的一小半真面目，林子里突然冲出两匹棕色的高大神骏，腾空而过，气势如虹。
她一眯眼，感觉第一匹马……为什么有点眼熟？
再向上一瞧……
那马上英姿潇洒、器宇轩昂的男人好像……
“光天化日，”男人举着一只精巧的袖箭筒，凝目看着冷烟雨，“何人放肆？”
“……”
灰头土脸的姜见鱼忽然想在泥地里刨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作妖了！怎么是越无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