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子夜,凄风冷雨挟着纷纷扬扬的小雪降了下来,要命的湿冷寒意一寸一寸钻进了人的骨头缝里。
两驾马车乘着夜色疾行北上,他们不能走官道,走的尽是泥泞小路。
马车左拐右拐,险险地避开一个个水坑和突然从路边跳出来的獐子或鹿。
车里的人晃得几乎要吐。
段子初被捆手蒙眼,坐在萧郁旁边。
萧郁答应会老老实实去北凉,冷烟雨就没再绑他。
老人手里捧着暖和和的手炉,往旁边段子初那里送了送,他感到这孩子可怜得发颤。
段子初原本还挺爱听蒙蒙细雨落在窗外的淅沥,落在宁阳宫的屋顶上,总能让她安生睡个好觉,尤其是冬季炭火充足,屋内温暖的时候。
可放到眼下的情境,又冷,又晕,还带着未知的恐惧,小雨转眼就变成了一种讨厌至极的东西。
萧郁抠抠索索递来的手炉并没起到多大作用,她被反绑在身后的双手渐渐变得青紫,没了知觉,终于抬头问出一句:“我们是要……去哪儿?”
她知道冷烟雨就在旁边,他身上总带着股独特的果木香,是雨后泥土那种清清淡淡的感觉,不过泥土里应该埋了些东西,陈年的腐尸,不然怎么会令人无比厌恶?
冷烟雨闭目养神,身体随着车厢左右轻晃,许久没有回话,就像根本没听见。
萧郁忍不住替他回答:“应该是往北,要去上京。”
段子初心沉了下去,她才不要去北凉,听闻那里都是茹毛饮血、与兽为伍的野人。
她微微侧了下头,感受到从门缝中蹿进来的寒风,好像可以从那儿离开。
这时,一直默默无声的冷烟雨突然轻敲两下窗棂,接着马车停了。
他不轻不重地扶着段子初的肩膀将她转过身,手刚碰上肩时,她吃了个惊,紧张得肩膀耸了起来。
然后感觉手腕一松,捆绑的绳子断了。
“你不是想走么?”冷烟雨推开车门,对着外面淡淡地说,“下车。”
车外雨气氤氲,后一辆马车的车灯在雨雾中朦胧着,微弱得像若隐若现的萤光,被迷雾洇成了一圈一圈的光晕。
雨势渐大,夹着雪花被风横吹着涌进车里,因三个人的呼吸而勉强暖和的车厢一下掉入了冰窟,萧郁冷得缩紧了脖子,将手炉往怀里一揣,低头窝成一个毛团。
段子初被风打了个激灵,冷得天灵盖都要飞起来,北风吹得她心口一滞,一时升不上气,难以置信地看着冷烟雨:“在这儿?”
他熟视无睹地望着门外,仿佛对周遭骤冷的空气全无反应:“你可以走了,别让我说第二遍。”
段子初裹紧斗篷,往萧郁身边靠了靠,把通红的鼻头往领子里藏着,怨念地瞪着他,嘀咕一句:“你下雨天都不打伞的么?”
冷烟雨慢慢转过那张面具脸,黑洞洞的眼孔透着一些疑惑:“为何这样问?”
“因为你脑子里都是水。”
萧郁窃窃地笑了笑,心说这正儿八经的公主和寨里小大王性格迥异,没想到怼起人来一脉相承,的确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冷烟雨面具下的太阳穴狠狠跳了两下:“……下车。”
段子初挨着萧郁,他可是教妹妹识字的先生、阿娘的故人,便不自觉地生出一丝亲切,像吃了龙心豹胆,硬是以老人为靠山,又杠了一句:“你说了第二遍了。”
冷烟雨沉默了,不知是因为怼不过她,还是懒得和她一般见识,随即伸手要去拎人,段子初惊呼一声往旁边躲。
见冷烟雨说不过人就动手,简直缺德得冒烟,萧郁的反对声从帽子毛边和大氅毛领中间的窄缝里不满地冒了出来:
“开什么玩笑,这雨雪交加的天,荒郊野岭的,你叫她在这里下车?就算周围有村子,这么晚了,怎能让她一人出去?若真让她走,等到了落脚的住处,你再——”
“先生是想和她一道?”冷烟雨冷冷地瞥他。
萧郁低叱:“你这说的什么话?还赶不赶路了?快关门!”
冷烟雨漠然略过他目光,看着段子初:“离开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你到北凉之后下场如何,这我可保不了你,要么成为女奴供王公贵族们轮流享乐,或是在脸上烫印,扔去极寒之地成为最低贱的守荒人,要么就是现在滚。”
段子初很不理解:“为什么不能等天亮后好好地让我走?”
“抢船出逃,”他声音森冷地压低了一点,“这是惩罚,你目前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自己走下车,要么被我扔下车。”
“你这个……”段子初很想骂人,可一时竟想不出有什么解气的词儿,顿了一下,才清脆地蹦出四个字,“腌臜泼才!”
腌臜泼才无动于衷,继续说:“我数三下,你若是没有动静,就休怪我了,一!”
“二、二百五!”段子初又想到一个骂人词。
冷烟雨:“……二!”
“这种天她会死在在外面的!”萧郁怒然出口,伸手挡着段子初,“既都打算放了她,又为何非要这般折腾?你今晚要是敢赶她下车,老夫即便到了上京也不会好好做你们的军师。”
冷烟雨的眼孔扫了过去,不发一语地盯着老人,极其缓慢地往肩膀歪下头,乍看会觉得他脖子折断了一般。
若说他平时的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温文和雅,让人产生一种此人也许是个易于相处之人的错觉。
那他此刻就像被抽走了神灵,了无生气,变得冰冷彻骨,好似没有感情的傀儡人,就跟他的白面具一样。
“在下称先生一声军师,是看在北凉王的面上,你不愿好好当这个人臣,是罪是罚,到头来与我无关,可我也还是看在北凉王的面子上,到底是希望先生能好好效力,便暂且答应你的条件,保守两个宁阳是一对双生女的秘密……”
萧郁:“你答应了——”
“但是,”冷烟雨抬手打断他,“条件只能用一次,用在了那个秘密上,就不能用在这个宁阳身上,二者取一,先生可想好了?”
“我……”萧郁满脸难色,偏头瞄了一眼段子初。
她已经没了方才怼人的劲头,面颊被冷风刮得毫无血色,雨雪打湿她半边的头脸,连裘皮也抵不住这样刺骨的生冷,整个人缩在斗篷里瑟瑟发抖。
光是这么坐在敞开门的车里都会被冻死。
萧郁自恃“军师”身份,要么守住双生女的秘密,要么用来救段子初一命,可哪个都不能让步。
见老人纠结的眉毛胡子全挤到了一起,冷烟雨低笑一声,拍上他肩,像个熟识多年的老朋友来谈心那样,语气又恢复了带着温度的亲切:
“如果先生想保这姑娘一命,那在下也不强人所难,不过宁阳公主是双生女的事,明日便会在整个中原开始大四宣扬,到时齐蜀联盟会怎样我不知道,但越征肯定会很不高兴,觉得自己和整个东齐国被人当成傻子给耍了,他自视雄主,不可一世,怎能容得下这般羞辱?你说他会怎么做?”
车厢窄,这让他俩看起来更是在“促膝谈心”。
萧郁低头往下一点,皮帽又掉了下来,厚实的毛边罩住了他的眼睛。
“而先生一而再地拿‘军师’一职说事,又可曾想过,北凉要你,却未必真的会用你,也可能只是为了不让你为别人所用,等到了北凉王那儿你若再来这套,他最忌被人要挟,铁定是不吃的,也绝不会多说一个字,因为他说话……”冷烟雨轻拍了拍他肩,“用刀。”
萧郁弯着腰,愈发地垂垂老矣。
旁边段子初听了这一番话,也已经从里到外地凉透了。
她不想让萧郁为难,也清楚自己和那个秘密之间谁更重要,于是搓手哈了口气,撑了撑僵硬的手指,勒紧帽兜,不发一语地起身下车。
“孩子!”萧郁忽然抓住她的斗篷,把温暖的手炉递了过去,郁结难消地嘱咐一句,“照顾好自己。”
段子初回身朝他稍一颔首,接过手炉,道了声“先生保重”,就迎着凛冽的寒风雨雪、扶着车沿蹭下了车,一脚踩进泥坑里。
人还没站稳,冷烟雨就砰地关上车门,马车突然起步,把她带得往前打了个趔趄,滚滚车轮溅了她半身泥泞,扬长而去。
她一手遮雨,赶忙躲到路边树下,两辆马车霸道地狂奔而走,转眼,被雾气弥散的微弱车灯再也瞧不见半点亮光,周遭很快陷入一片混沌的凄冷。
段子初漫无目的地踱了几步,四周凡目所能及之处,皆是无尽的横风、雨雪、泥泞、黑暗,明明脚下就是坑坑洼洼的土路,却朝哪个方向都迈不出一步。
她饥肠辘辘,胃里一阵抽搐,忽然翻涌上一股倒胃的吐意,当即倚着一棵大树,把本就没什么存货的胃吐得更加空空如也,又想起自己肚子里还有张嗷嗷待哺的嘴,顿觉欲哭无泪。
她不知生路在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林子边缘,始终不敢离土路太远,怕自己迷了方向。
很快,光鲜的狐皮斗篷就浸透雨雪变得死沉,铁甲一样压在身上。
她身子越来越弯,头也越来越低,视野里的雨线渐渐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