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蜀皇寿宴当日。
益都的夏天闷热多雨,老天也算关照段修文这个蜀地天子,在他寿辰这日,把遮蔽了益都城半个月的阴云撕开,抠抠巴巴赐下了几道久违的阳光。
玉棠园里,戏台宴桌,张灯结彩,全都在有条不紊地装点起来,戏班们的乐队调音排演,准备在晚上为皇宫里来几出热闹纷繁的好戏。
所有人都在为段修文忙碌,而他无心寿辰,还在批阅前线快马传回的折子,心里火烧火燎,眉间也只是隐隐蹙起,把忧闷都压在腹中,催白了两鬓。
过了四十之后,他便开始讨厌过寿,每过一年又老一岁,老天一年一年催着他入土,却偏又给了他一副好身板不让他甩手,并用永远望不到头的政务来消磨他的心神。
段修文面前站着两个儿子,一个是不声不响的沉默太子段明绎,人慢话不多,甘于人后也不爱冒头,很少有人能分辨出他是持重还是温吞。
另一个老二段明绍,像是被咬了尾巴的兔子,整天急急叨叨,走起路来襟带朔风,总觉得后面有人追着他似的。
段明绍说:“父皇定宁阳去联姻,儿子知道是因为她母家空落,联姻远嫁无人反对,可那宁阳是个闷罐子,样貌确是不俗,才学着实没见过,话也不太会说的样子,到了那边恐怕遭人轻慢,折的可是西蜀的面子。”
段修文用眼角掠了他一眼:“朕决意已定,明日便要向东齐送去国书,不会改变。”
段明绍加快语速,追道:“她若去了东齐,一块石头砸不出三个漂便要沉底,只可顶一时联姻之用,待北凉退兵,齐蜀重归东西相峙之势,两国于地界和商贸往来尚有诸多争端,需要在那边有个能说得上话的,而以儿子所见,宁阳也并非能为我西蜀谋长远之利之人。”
段修文把折子一撂:“那你想让人谁去?”
段明绍目光轻轻一动:“我——”
“你觉得,”段修文盖过他话,起身站到窗边,“谁是能为西蜀谋长远之利之人?”
段明绍其实很想自个荐,再把自己的亲妹妹推举出去联姻,为以后自己施政铺垫,可如此一来未免也太过直白,便只微微欠身,恭维一句:“自当是父皇。”
段修文轻哼一声:“而你又怎知宁阳不能为西蜀谋长远之利?你与她说过几句话?要不是联姻,你都未必会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个妹妹。”
段明绍绷了绷脸,的确。
“武断,急切,”段修文回手指他一下,“是你最大的瑕玷,得自知、收敛,为父自幼便教你,这么多年却仍然毫无长进,被你母妃惯得无边无度。”
段明绍心里不服,低头磨了磨后槽牙,把一口气咬在口中碾了个粉碎:“儿子是为国思量,父皇觉得我说错了么?”
屋内沉默了片刻,段明绎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似乎这俩人说什么都与他无关,兀自双目垂地,数着地毯上的花纹。
“你没错。”段修文慢慢转过身,窗外吝啬的光线擦着他的轮廓投进屋,把他乌云密布的脸色衬得有些晦明莫测,他睨着段明绍说:“所言也不乏长远之见。”
段明绍一愣,躬身低下头,嘴角偷扬了扬,想等着父亲继续夸。
“可你的用意不妥。”段修文毫不留情浇去一盆冷水。
段明绍心沉了半截。
“你是朕的儿子,秉性、心思、追求,你觉得能瞒得过?别说放在心里的藏不住,你的急不可耐全都写在脸上,口口声声为了西蜀,实乃以国事为名掩护你的私心,你好‘长远’的目光啊。”
段明绍身上的薄汗倏地变冷,立刻低头一抱拳,转话道:“儿子自请去北境前线,为国驱敌,请父皇恩准。”
段修文慢声回绝:“放你在军中磨砺是为了锻炼你的体魄、心性,不是让你恃武逞能。你是禁军副都统,你的职责在益都,做好你分内之事,前线打仗交给兵部和将军们去做。”
“可——”
“此事休要再提,”段修文硬声打断,“你许久没进宫了,去见见你母妃和乐平。”
段明绍还想说,而一直默不作声的段明绎忽然往他那儿转了小半圈身子。
他皱眉瞥了一眼,发现连很少表态的太子都不建议他继续进言,这才不情不愿地拱手说了句“儿臣告退”,带着气走了。
“心浮气躁,锋芒毕露,”段修文狠瞪了门口一眼,视线落到段明绎身上,“你也不嫌扎眼?”
段明绎微微欠身:“二弟的确是有远虑的,文韬武略也皆为人上,为人直率,只是性子急了些。”
段修文从桌上如山的奏折中挑挑拣拣找出一本,递给段明绎:“看看,老二关于修改军制的上奏,说说你的想法。”
段明绍是个慢性子,但眼神和脑筋转得飞快,几乎是刚打开折子之后两三息的工夫,二百余字的内容就被他一字不落地领略了。
“依儿子愚见,西蜀历来重文轻武,以至边军弊端丛生,二弟在军中待过,难免对此打抱不平,可以理解,军队的确需要改制,文人士子轻武的观念也待扭转,但不是现在。
“任何改制都利弊兼存,有受益的,就有被侵犯的,之间关系的平衡、深浅轻重的把握,都需缜密周全的思量,绝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变,也不是一年两年,眼下前线军情紧要,后方朝堂切忌动荡,只能等战事过去,再从长计议。”
段修文闻言,心里顿时舒畅许多,方才跟段明绍置的一肚子气也扫了大半,摇摇头看了儿子一眼:“明明是块好料,又何必深藏不露?叫你二弟以为你无能了去。”
段明绎自谦道:“朝中能人辈出,比起阁老前辈们,儿子才学阅历尚浅,脸皮子薄,不愿显拙,还是让能干之人出出风头吧。”
“你啊,”段修文笑着指指他,“蔫坏,拐着弯骂你二弟。”
段明绎:“实话实说而已。”
“你记住,”段修文神色一肃,“为君者不必诸事皆能,但一定要会用人,用得恰到好处,以四两拨千斤,方能事半功倍。”
“儿子谨记。”
……
……
“说我武断!急切!私心!还说都是娘你惯的!”段明绍在母亲宫里踱来踱去,看着他娘,突然停了一步,不可理喻地两手一摊,“你说你惯我做什么?”
他母亲珍妃两耳不闻儿子的聒噪,全神贯注镜子里自己的美貌,往脸边比上一对耳坠子:“你父皇喜静,你呢,从小就闹腾,爷俩脾气不合,他自然看你不顺眼,你还不知趣,总往他面前跳,被骂了又关为娘的什么事?你再转来转去让我头晕,就给我出去。”
段明绎被他娘的厉嘴堵了个憋屈,一时接不上话来,扑通往榻上一坐。
“嘶,轻点儿,”珍妃从镜子里翻他一眼,“那可是岷江的红杉木,万里挑一的雕工,可别给我坐坏了。”
段明绍全然没理她这句话,自顾自地说:“我不过就是想做出点功业,好让他夸我几句,叫他别再眼里只有那个闷声吭气的段明绎,偏心也不能偏得让人心寒吧?
“什么禁军副都统,上面还压了个正的呢,调五百个兵还得从他那儿申领兵符,什么实权没有,光有一身破金甲,在眼皮子底下还这么防着,到底还当不当我是他儿子?”
珍妃:“今晚寿宴,你说我穿哪件?”
这对娘儿俩好像总不在一个调上,儿子整天想着怎么引起父亲的关注,而母亲的注意力都在首饰盒里,母子凑在一块文不对题,竟还能你一言他一语地说上半天。
只有妹妹段子衿是个正常人,一边帮母亲选首饰,一边还要接上哥哥的话:“使臣不是明天才启程去东齐么?你要不再去说说?”
“敢情我刚才都是白说了那么多的,”段明绍扁了扁嘴,“父皇心意已决,听不进我的话,都把我赶出来了,还说说说!说了他听么?唉,他也是舍不得你嫁过去。”
段子衿:“我倒无所谓,嫁谁不是嫁,模样好不就行了?在西蜀顶多做个大臣夫人,到了东齐还是王妃呢,以后为一国之后也说不定,那不正是哥哥你想要的?”
段明绍踩着席子往榻上一躺,摇两下扇子:“想是这么想,但听闻那边几个适龄帝子都成婚了,要么就是比你小的,要么……就是那个刚从宗正寺出来的废太子,废过的太子,事多,咱们是去联姻,不是去济贫,但如果有契机,废太子也未必不会位归原位,还是把握住了好。”
珍妃凶他一眼:“脱鞋。”
段明绍叹了口气,老老实实脱了鞋,歪歪倒倒地踢到一边。
“既然父皇劝不动……”段子衿眼珠一转,“那七姐姐呢?她虽少言,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想法,父皇私下其实对她很是关照,常托人嘘寒问暖的,她几乎不跟父皇提什么要求,如果能在明日之前让她亲自去跟父皇请求,说自己不想嫁去,那你说,父皇若是心一软,兴许就答应了呢?”
段明绍嗤笑着摇摇头:“你看她逆来顺受的样儿,就算要她嫁给屠夫她也不会说半个‘不’字,她能有什么想法?”
段子衿盯着手里的一对金蝶耳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