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初知道了,自己要被送去东齐联姻的事。
不过是从一个大笼子飞去另一个小笼子。
那行吧。她这么想着。
仲夏的夜,宫里彩灯高悬,人声和乐,戏台咚咚锵锵地舞了起来,一会儿又是凄凄婉婉地唱着。
段子初没什么兴致看戏,也没什么兴趣与人聊天,独自带着秋月和冬阳坐在人群最后边、黯淡无光的角落里。
她远远望了眼父亲被簇拥而坐的背影,看着他和其他孩子们欢声笑语,好像与她无关,便低头发起呆,如往常一样。
段修文下午找过她,问她对联姻有什么想法,还说希望她能体谅,这是在权衡各方利弊之后做出的决定,并且保证一定会风风光光地将她送嫁。
谨遵君命——就是段子初的意见。
就要离开这里了。
她对偌大的皇宫也没有丝毫不舍与留恋,只想按照父亲铺好的路,把这无色无味的一辈子赶紧过完,下辈子投胎去个有爹宠有娘爱的普通人家。
十八岁的年纪,神色寡淡,心如止水,寂寥得像一汪死潭,从未起过半点波澜。
忽然,两抹闪烁的馨黄荧光从她眼前掠过,一呼一吸,充满新奇,一溜烟地带走她的视线。
荧光尽处,在园子另一边,有个白衣翩跹的男子,举手投足间,身周皆有流萤纷飞缭绕,全身浮着一层淡淡的光,照亮他白净笔挺的侧颜,眉眼透出一股清朗妖气,静谧,宁和,神秘莫测,宛若异世来客,与前方曲乐嘈杂的人间烟火迥然不同。
男子闪着微光的身影一掠而过,段子初觉得自己也许是困得眼花,就叫冬阳去取灯,自己准备回宫了。
不知从哪儿涌出来一帮跑跑跳跳的孩子,大概是皇亲国戚或官眷家的,高高低低,举着小马灯,挥着火杨梅,热热闹闹拥过来,挤着段子初往前走,把秋月冲散在了后面。
等好不容易安稳下来,段子初也不知道自己被拥到了什么地方,四下假山林立,竹林几重,石灯里没亮子,还能听见戏园子里传来的欢闹,可周围却又没什么人。
鸱鸮咕咕夜啼了几声,惹得人背后一凉,身子紧绷绷的。
“姑娘怎会在此?”突然有人问了一句,声音温柔清脆,像这夏夜园子里裹着竹香的轻风,舒爽清新,沁人心脾。
饶是温雅如此,段子初辨不出话音方位,一个人在奇形怪状的假山之间,目及之处都是黑黢黢的石洞,她怕是那石洞里真有什么吃人的妖怪,不住地肩膀一缩,下意识地退了两步,蓦地撞上了一面软墙……
那是一个人的胸膛。
男子身周依然盘桓着馨馨黄光,轻盈灵动地在他肩上、手上轻轻点着,仿佛仙人出画,男神下凡。
他朝段子初作了一揖:“是在下唐突了,还请姑娘勿怪。”
段子初眼神微微一凝,耳根无端红了,声若细蚊地问:“你是……”
“在下姓沈,”男子弯眉笑了笑,“单名一个玄字。”
……
……
段明绍在假山园子里和妹妹商量着要把段子初单独找来聊聊的事,明日一早使臣就会带着国书离开,所以必须是今晚。
两人正说着,忽闻假山群后面隐隐传来话声,一男一女,窃窃私语,便很有默契地同时息了声,贼虚虚地摸了过去。
这假山园子曲里拐弯像座迷宫一样,到了晚上,偶尔会有吃对食的内官和宫女来这边消遣。
此时这动静听着,大概又是哪对寂寞的苦命鸳鸯上这儿找乐子来了。
段明绍从小到大都是个皮猴,在偌大的皇宫里上蹿下跳,犄角旮旯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三两步便在复杂的假山间找到了声音来源,和妹妹一高一低地扒在两人高的巨型假山后面,伸出半个脑袋,悄摸摸地窥望起来。
接着看见一个白衣男人的背影,看打扮不是内官,他面前有一被挡住了脸的女子,瞧不见模样,而两人好像不是单纯地私语,似乎有了更亲密的举动。
不多时,男子牵着她离开,借着苟全的月色,兄妹俩终于看到些女子的衣着,精丝大袍,玲珑珠冠,哪里是宫女?明明是个公主。
兄妹俩纳闷地对视一眼,一前一后悄步缀了上去。
终于,在前面两人回到戏园子前,白衣男子才恋恋不舍地松了手,借着园子里溢出高墙的灯光,兄妹二人总算看清了女子的脸。
“……”
段明绍的下巴“唰”地掉了下来,砸在段子衿脑袋上,段子衿下巴也“唰”地砸到地上,两人下巴瞬间掉了一地。
女子是段子初。
这个闷葫芦、闷罐子、不起眼的墙根小草,未出阁、待联姻的宁阳公主,居然在假山后面和一男的碰了嘴皮子!
兄妹俩的心灵受了不小的惊吓,愣了半晌没敢出声。
段子衿捂住自己的嘴,好像被碰嘴皮的是她一样,两眼睁成一个难以置信的圆形,瞪着哥哥。
段明绍赶忙收回神,敲她一下脑门:“天助你我,别愣着。”
……
……
定风班的杨启演完一轮杂耍,大汗淋漓,气喘口干,来到后台找水喝。
看见沈玄一个人静静靠在角落垂首思索,跟谁都不搭话,也不准备自己的下一出戏,就过去问道:“成了么?”
沈玄冲他轻点一下眼皮,表示一切顺利。
“真是厉害,”杨启畅饮一碗水,笑着拍拍他,掩声在他耳边说,“红口白牙嘴皮一碰,纵是公主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我要有你那么好本事,还用花钱找女人?”
沈玄皱眉挡开他的手:“别贫,人是钓上了,怎么出去还得另行考量,宫中守卫森严,进出皆需令牌,一个柔弱女子,别说随我跑屋顶,光是能跟上我的脚步就够她累的,你别烦我,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诶,浅井,我义父呢?”
他喊住一个路过的扶桑人,那人懒散地看他一眼,用半吊子中原话没好气道:“去见一个大官。”
寿宴过半,人醉意懒,宾客们举杯换盏,席间觥筹交错。
文人赋词,乐人和曲,连段修文这个讨厌过寿的,也免不了沉浸气氛,被大家邀着请着,做了两篇应情应景的好词。
园子另一处的亭台中,跑闹的孩子,相谈的女眷,博棋的男客,无不尽兴玩乐。
沈从光一身文士扮相,与一位官员并肩走着,旁人看来,不过是好友相携,执手相谈罢了。
“有劳大人告知,”沈从光从自己袖口往他袖口里塞进一个锦袋,“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这怎么好意思呢。”
那位大人面露难色,手上倒是爽快,呲溜一下收了袋子。
“此件雕器,取材自北海冰原中的上古巨象之牙,”沈从光揣起手笑了笑,“数万年之宝物,稀世珍品,大人可要好生收藏。”
这回,那位大人脸上的难色倏地变成了不安,四下瞄几眼,带着他往暗处走了走:“如此贵重之物,我怎能担得?不过是为先生打点一二,使得定风班能入宫献技而已,这种事……”
“进宫献技是莫大的荣幸,”沈从光眯眼笑笑,“大人帮了在下的忙,理当受此厚礼,就不要过谦了,过了今日,便当是忘了。”
大人沉下一口气,妥协地点点头:“不过这北海冰原……可是北凉还要以北的极寒之地?先生又是怎会得到此物?”
沈从光露出一口阴森森的牙:“机缘巧合。”
……
……
沈玄满园子找义父,义父没瞧见,却被一个皇子打扮的人给叫住了,正是段明绍。
“这位兄台,”他倨傲又不失礼貌地说,“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玄不耐烦地盯了他一眼,发现他器宇不凡,像是真有事要说,然后才抹平眉头,拱手欠身:“敢问公子怎么称呼?”
段明绍避而不谈,而道:“方才在假山园,我看见你和宁阳公主了。”
沈玄惊戒立生,眼里闪过一道锋利的杀意。
他背着光,脸色晦暗,段明绍没瞧清他目中寒光,还以为他是慌了,摆摆手道:“别紧张,我是他二哥,没有别的,只是来问问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沈玄迟疑地重复了一遍。
段明绍:“我见宁阳肯随你意,倘若你待她真心,我便顺水推舟做个人情,你可愿带她离宫,双宿双飞?”
沈玄:“……”
……
……
“七姐姐。”
段子初听闻有人喊自己,停步一回眸,见是段子衿,赶忙往墙根的阴影下移了一点,想藏起自己满脸的红晕。
刚刚在假山园被一个初识的陌生男子光怪陆离的小把戏迷得五迷三道,竟就不知不觉被他吸走了魂,还碰了唇,她肯定自己已经疯了,这会儿头重脚轻,连路都走不太稳。
“怎么就你一人,”段子衿提着裙裾小步跑来,左右瞧瞧,“你的婢女呢?”
“人多走散了,”她垂下眼皮,低着头要转身,“我先回去了。”
段子衿忙拉住她:“诶,等等啊,刚才台子上演了出梁祝,我都看哭了,出来透透风,正想找个人说说,咱们同路,作伴走吧。”
“嗯。”
段子衿呶呶不休地讲着戏台上梁祝的故事,段子初默默无言地听着,不时“嗯”声应和,满脑子都是情什么爱的,一潭无澜死水般的心绪开始剧烈地翻滚起来。
“诶,你知道卓文君么?”段子衿突然问道,“文君夜奔?”
段子初:“……”
……
……
几日后,百般挣扎的段子初终于在夜深人静之时,提笔留下一封离别信,随后换上一套准备好的内官服,无声无息地推门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