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
益都华羽园与建安的蓬莱阁齐名,是西蜀国佼佼有名的头号戏楼,优伶荟聚,贵人如云。
蓬莱阁高耸气派,华羽园雅致芳庭,庭中有阔池,上种荷花,下养鲤鱼,还有九曲桥蜿蜒于上。
戏台是临水而建的一座轩榭,另三面环楼,楼又有上下二层,一层桌椅厅堂,二层雅座包厢。
高高低低的复道连廊,将楼阁错落有致地穿插起来,伙计婢女端茶送水往来期间,热闹纷繁。
最多时,戏园子里可容纳三百余人同时观戏。
每日从午后开始,说书、南戏、杂耍、傀儡戏,一出接一出,小场串大场,日日座无虚席。
简直是姜见鱼的忘忧梦境。
以前没钱,她只能在小瓦子里委屈耳朵,或是到普通戏楼的窗子外面伸头伸脑地蹭场子。
有次跑到华羽园的屋顶上偷看戏,还被人举着竹竿给赶走了。
哪曾想现在,她坐在华羽园上座的包厢里,看着最贵的名伶唱曲儿,吃着最鲜美的果子,喝着精贵的茶,还被越无疆喂了一句土味情话。
“无疆见鱼,”他凑到她耳边,轻咬一句,“分外欢喜。”
“……”
姜见鱼心头被撩过一阵酥麻的痒感,笑着瞥去一眼,打算赏他一点口脂。
“公主,殿下。”冬阳“很是时机”地进屋来,冲散了这片甜腻。
姜见鱼当即推开越无疆的脸,拿起杯子望向阳台外面,假装自己是个一直在认真品茗的端庄淑女。
刚到嘴边的鱼肉飞了,越无疆怨念纵生,死鱼眼瞪着冬阳。
冬阳被瞪得心里发毛,不知自己又触了什么逆鳞,不再敢看他,低头呈给姜见鱼一个宽扁的檀木盒,里面有一张镶了帛金的彩纸:“公主啊,这是戏单,今日有五场,你看第三——”
“袭风?”姜见鱼转眼眉开眼笑,“他果然在这儿,还用这个艺名啊,《霸王别姬》……那就是下一场咯?他演霸王么?”
冬阳点点头:“应该的,不然凭他那身板,难道要演姬吗?”
两人低声笑着,秋月也从外面进来,三个姑娘欢天喜地聊起了袭风。
越无疆看姜见鱼谈论别的男人那眉飞色舞样子,心中醋浪一阵一阵的,恨不得原地变成个陈年醋坛子。
他眯眼瞅着她好一会儿,终于无奈问道:“这个袭风……是那个袭风?”
姜见鱼偏了下脸:“什么这个那个的?”
他轻轻吐出两个字:“陶益。”
姑娘们适才还说说笑笑的气氛戛然而止,像是被戳中了止笑穴,嘴角失重一般地落了下来,秋月和冬阳的表情登时有些局促,不自觉地往一块靠了靠。
而姜见鱼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就是那个袭风。”
她和尔岚帮袭风为惨死于陶益之手的妹妹报仇一事,已经原原本本地跟越无疆老实交代了,越无疆也默认大理寺之所以用四个匪徒的名字来结案是他为了掩护姜见鱼而在背后操纵的结果。
再加上后来大象乱城、绑架宁阳公主一事,四个匪徒已死其二,更有力地将两桩事件联系到一起,误打误撞,那陶益被杀的案子就被圆了过去,似乎不会再起波澜。
此时,越无疆坐到阳台飞来椅上,望着戏台上腾挪跌宕、大步出场“霸王”,慢慢抿了口茶:“他不该再用那个艺名。”
……
……
“袭风?”越良弘看着戏单上的名字,慢声问向一边,“可是琼华班的袭风?曾在建安的蓬莱阁驻台?”
华羽园东家露出一脸讨好的笑意,躬身回道:“殿下内行,这琼华班前身本是西蜀北部的一家名班,后来不知怎么去了东齐建安,改名为琼华班,台柱名优正是袭风,前不久回来了,每逢他的场子,便都像这般……呵呵,热闹。”
他抬手指了下阳台下的园子,露天摆了好几桌龙门阵,女子居多,都是来看袭风的。
为了能离得近些,大伙儿一个个都挤在池子边,站在曲桥上,花枝招展,语如银铃,台上演到霸王别姬时,女子们又掩着帕子哭哭啼啼,吵得雅座里的男人不得安生。
“怎么?”段明绍朝外挑了下扇子,“赵王知道这个袭风?”
越良弘:“今年中秋,他在建安的花车巡游会上夺了个戏魁,名声大噪,却听闻没多久就功成身退、回西蜀老家了。”
段明绍展开扇子笑了笑:“还是故乡亲。”
而越良弘对袭风有印象才不是因为戏魁,而是陶益遇刺当天,琼华班的花车就在不远处,袭风曾被大理寺例行问询过,名字还记录在册,不过后来全都不了了之。
再说越良弘与这个段明绍,两人此前并无交情,只不过越良弘订走了段明绍常用的包厢,适逢其会,段明绍也来看戏,这位西蜀二皇子当然不满自己被人占座,沉不住气地进来问话。
越良弘亮明身份,二人同为皇族帝子,段明绍这才给他面子,与他同厢观戏。
段明绍:“还未请教赵王,此来西蜀所为何事?”
越良弘没当场回他,而是将目光穿过竹帘远眺,望向池子对面的另一间包厢,那边的阳台上,一对年轻夫妻正倚在飞来椅上,女子看戏,男子看妻。
段明绍顺着他的视线,望向那两人,瞬间明白,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是为了秦王?”
越良弘不置可否,皮笑肉不笑:“早闻益都繁华,今日一见,果然,试问谁人不想来一饱眼福呢?”
“呵。”段明绍知他不愿透露,不再多问,转头看向园子里。
戏台上一出落罢,随即便有无数鲜花彩带飞了上去,女子的欢呼声一浪盖过一浪。
对面包厢中的宁阳公主,踩着栏杆朝戏台摇臂挥手,连喊几声“袭风”,还嘬口吹了两响长哨,活似那烟火一蹿升天的呼啸,引得满园客人仰头张望。
世人眼里,只有花腿闲汉下流胚才会吹这么响的哨,眼下竟是从一个体面姑娘口中冒出来的,人们不由皱眉侧目,女人们还觉得她是在明目张胆地调戏袭风,当场嫌弃地对着楼上指指点点。
越无疆赶紧一把将她薅下来,抢人似的扛进屋,找地缝钻去了。
段明绍看在眼里,心生一种难以言说的怪异:“真是奇了。”
“怎么了?”越良弘走过来问。
“我这个七妹妹,母家卑微无名,向来沉默寡言,说木讷也不为过,是个不起眼的,可你看她方才破马张飞的,还吹哨,别说公主,就是乡野人家的女儿也不会这个样子,就像是另一个人,难道是跟着秦王……”
他默默看向越良弘,把后面“耳濡目染”四个字给咽了回去。
越良弘冷笑一声:“宁阳在建安便是如此,有过之而无不及,闹出几场风波,风评不佳,连大家闺秀的家训都快要加上一则‘以宁阳公主为戒’了。”
他这是笑言,段明绍纳闷得笑不出,敷衍地“呵呵”两声:“大概这才是她本性吧,那秦王看来待她不错,由着她放纵。”
“宫深墙高,”越良弘随意摆了下手,“饶是亲子,或也尚且未知其人,又何况是本就疏远的异母姊妹。”
段明绍:“也许吧。”
……
……
越无疆真的变成了个高高的陈酿醋坛子,杵在一边生闷气,隔了两条街都能闻到那股子冲天的酸劲儿,就差在脸上贴张红纸,上面再写个“醋”字了。
姜见鱼在袭风下台后,打点伙计,来到后台找到袭风和林班主,几人找了个安静地儿,正坐一块叙旧,相谈甚欢。
在座众人里,唯一不欢的就是越无疆。
有一个跟名优称兄道弟拍肩膀的妻子还不够么?为什么自己的妹妹也千里迢迢跑了过来……
仔细一看,这群相谈的老朋友里,还坐了个喜笑颜开的“小公子”——越安纯。
姜见鱼一行人在后台撞见袭风在和人说话,突然发现是这只“鹌鹑”,惊大于喜。
越无疆真把她当成了一只鹌鹑,拎着后领揪过来,严厉盘问一通。
而后才知道这家伙看哥哥去西蜀,心想着袭风也在西蜀,便眼红了也想去。
她跑到越征面前撒娇打诨耍赖皮,说自己思念兄嫂,想得晚上睡不着觉,终于让快要被她磨疯的老父亲松了口,派出一小队人马,护送她来益都。
她来益都已经七八天了,哪里去见过兄嫂一眼?全泡在华羽园里捧袭风的场子。
这会儿见到哥哥嫂嫂,也不意外,索性拉着姜见鱼加入自己的阵营,顺便当个挡箭牌,挡住哥哥似箭的锐利目光。
而且这鬼丫头机灵地发现,哥哥看似表面不豫,瞪谁谁发毛,但目光落到嫂嫂身上时,便陡然软下来,没了气,只有宠。
看来两人在离开建安的日子里,关系突飞猛进了不少,没准连娃娃都有了,那自己就要做姑姑了,也算是长辈了啊。越安纯美滋滋地想着。
袭风扫了一圈众人:“怎么只见八郎兄弟,曹前辈呢?”
“老寒腿犯了,在家休养。”
姜见鱼话音刚落,忽然听见门外有停顿的步伐,不同于经过的路人,而是停在门口偷听,就立刻使了个犀利的眼刀飞向门口,大喝:“谁?!”
黑八郎随即一个夺步跃门而出,把门板撞的“哐啷”巨响,外面的伙计、练功的戏子,全都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不觉怂了下背。
“刚才是谁在门外?”黑八郎怒声喝问。
门外是个开阔的院子,华羽园的练功场,人可多了,谁也不像是在偷听,人们纷纷摇了摇头。
前场客人那么多,大家忙都忙不过来,谁有闲情逸致去作那隔墙的耳?
而不远处的拐角后,惊魂甫定的越良弘靠着墙,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接着甩袖而去,离开的路上把里面人统统腹诽了个遍。
他刚想偷听就被发现了,想不到那宁阳耳朵这么尖、那黑胖子动作这么快,若是心中无鬼,何必这般忌惮隔墙有耳?
有了这么一出,也让他更加确定了一件事:这群人,有猫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