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大理寺。
陶益惨白的尸身面朝下趴在冰凉的验尸台上,后背两胛上赫然扒着几条撕裂的爪痕,两边各三道,皮肉外翻。
“利刃穿透皮肉钉在两片胛骨上,嵌骨深度约为一分三厘,从抓痕的走向与力度变化来看,凶手应该是对死者进行了强力拖拽,此处伤口很深,却不致命,真正的致命伤只有心口那一处,一击刺穿。”
仵作说完,将一个托盘端到大理寺少卿面前:“这小刀就是凶器。”
姓李的少卿朝旁抬了下手,仵作就又将盘子送到了越良弘和陶恒前面。
陶恒一身素服,冲仵作烦躁地摆了摆手:“我不要听这些,已经两天了,你们抓到人没有?有进展吗?当时街面上的人都审过了吗?”
李少卿垂目看着尸体后背已经变得暗红的伤口,绕着台子走了半圈,不直接回答他的三连问,转而说:
“凶手并非单独作案,放烟的,撒钱的,用抓钩拖人的,动手刺杀的,可以肯定是完全不同的人,而且相互之间配合默契,甚至能够推测他们是经过了相当一段时间的练习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分头完成这么多步骤的行动,之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乎天衣无缝。
“刺杀陶二公子应该是蓄谋已久的计划,刻意选在花车巡游这天,就是看中人群密集方便掩护和隐藏,铺兵也不能及时赶至。
“而且他们很清楚二公子出门有护卫随行,故而选择他在包厢内与护卫分开时,再从阳台上将其拽下继而拖离茶楼行刺,除了一地的碎钱和凶器,他们什么都没留下。”
陶恒抓过托盘上的小刀,低头研究了一通,没发现什么所以然来,激动地举起质问道:“那就查凶器,城中所有铁匠铺,看这段时间有谁去买过这样的刀。”
李少卿一脸看蠢货的嫌弃,心道亏你还是个御史,竟这么想当然。
不过身在其中关心则乱,自家弟弟被杀,要做哥哥的保持冷漠的理智着实强人所难。
他叹了口气:“全城大大小小的铁匠铺足有三四十间,就算逐一走访查问也多半是没有结果的,老实说,这样分肉食的小刀几乎家家户户都能找出一两把,就连下官家里似乎也有模样相像的。
“况且这小刀的手柄略显老旧,有长期使用的磨损痕迹,若是几个月或是几年前就从铁器店里买来,时间久远就更加难以追查。”
陶恒心有不甘,斜眼扫到桌上一个小盘子里盛了一些黄色粉末和碎壳,指着说:“那么就查烟丸,烟丸是官用物件,用来自报位置和传达消息的,外表有印,你再派人到街上去,现场也许会遗落更多的残片,说不定能拼凑出完整的字迹,然后再顺着去查相关的官署和官坊,必然能寻得蛛丝马迹。”
这话倒像是个御史官员该有的水准,可还是太过天真。
“烟丸为官用物件这没错,”李少卿点了点头,“但陶大公子可知……世上有种叫作黑市的地方,那里连军队的皮靴和腰带都能买到,烟丸的配方也不是秘密,但凡能够采集到原料的便都能制作。”
陶恒怒极,一掌拍在桌上:“这个查不到,那个查了也没用,两天只查出凶徒是团伙行刺,我二弟的尸身就这么被你们扣在这阴森森的鬼地方,家里布好了灵堂,全家都在等他回去,祖母哭晕了三回,要是她老人家有了任何闪失,等我父亲回来定要狠狠追究你们的拖延之责!
“二弟当街遇害,弄得满城皆知,半条街都看到了他的死状,凶徒分明是在挑衅我陶家,你也说了凶徒配合默契,行刺近乎天衣无缝,那自然是老练的江湖刺客,就该去追查那些缉捕令上的名单,眼下你们却还在外面磨磨唧唧问什么青楼和戏班?大理寺办事拖沓怠慢,到了明日你们要如何向陛下交代?”
李少卿不作回答,礼貌地欠了欠身,也仅仅是对“陛下”二字的尊敬。
论官阶,他这个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比陶恒那正五品的御史中丞还要大上一级,全然没有必要对他俯首。
此时看在他父亲镇北将军和越良弘的面子上,才耐心与他做这些解释。
只字未言的越良弘终于开了口,摩挲着扳指慢声说道:“从阳台拽落再拖走行凶,你不觉得……这一步很多余么?”
李少卿点了下头:“疑点之一。”
赵王发了话,陶恒才稍稍冷静下来:“多余?殿下是指……”
越良弘点了下自己的左胸口:“朝心口刺进刀刃而致人死亡只是短短一瞬间的事,他们既然都有时间把人给拖走,那为什么不能当场一刀刺进,而非要将他拖离原地再杀?”
陶恒:““是怕护卫赶来吧?”
李少卿道:“几个护卫当时全在二楼包厢的外厅,包厢内也被丢了烟丸,屋里的人全叫烟熏得睁不开眼,护卫们也是在浓烟开始变淡后才发现二公子不在了。
“虽说只有短短几个弹指的时间,但即使是位于阳台正下方的茶楼脚下,凶徒也完全足够在浓烟的掩护中直接刺杀,却硬是将二公子拖离原地,这只能说明一点。”
越良弘面无表情,摸扳指的拇指停了下来,
陶恒恍然悟出到一些微妙的端倪,直勾勾盯着李少卿,等他卖完这个关子。
李少卿继续说:“……他们要把二公子送去给别人杀,未免那人不能及时赶到茶楼,这才会发生拖拽的情况,所以这个动手之人,一定要亲手杀了二公子不可,应该是背负了深仇大恨,那么便能间接推断,这伙凶徒的目标应该不是陶家,而只是陶益一人。”
陶恒沉默了下去,自己的弟弟是个什么货,他作为帮他擦了无数次屁股的兄长自然心里有数。
可原以为被陶家威逼利诱而被迫息声的人家会善罢甘休,想不到那群蝼蚁刁民中出了一个复仇之人,竟还成功行刺了。
陶益遇刺一事已经捅到了越征面前,如果抓到真凶,再来个三司会审,那他以往的腌臜破事难保不会被揭露,往深处追究牵连甚重,整个陶氏也会受到责罚。
事情倘若到了那番田地,就不是陶恒一个区区御史中丞能够掩饰的了,远在北境的父亲也会被惊动。
那位镇北将军可谓铁面无私,大义灭亲之事于他来说甚至可以作为为自己盛名锦上添花的工具。
陶恒顿时没了方才亢奋质问的神气,有几分求助般地看向越良弘。
他在验尸台边随手托起一只小碗,轻轻晃动着里面的不明液体,心有所想地问道:“当日包厢里的局子,是谁撺的?”
李少卿报出了一个公子哥的名字,又道:“他与陶二公子其实并不很熟,只是二公子在纨绔的圈子里颇有些名声,他这次回京受了封赏,那人请他赴局想来也是有心讨好攀附,哪知竟会发生此事。”
越良弘:“那家茶楼位置很好,包厢临街,还有阳台,可以近瞧花车上的人,那么当时经过的是哪家花车?”
李少卿:“回禀殿下,是绛云楼,当时在高台上起舞的头牌还给陶二公子敬了一杯酒,那人正是此次巡游选出的花魁,名叫尔岚。”
“是么?”越良弘眼神一瞥,“查过此人没有?”
“陶二公子曾在绛云楼与此女有过两回交集,据了解,均是不欢而散,尔岚兴许心怀怨恨,而当日众目睽睽,她就站在高台之上,即便被黄烟短暂遮挡,那点时间也不够做什么,所以她应该没有离开过花车。”
越良弘心知肚明陶益和尔岚的小矛盾,但她身为青楼头牌如今又是花魁,对客人的狎昵言行应该早已看淡,绝不至于发生了几次口角就上升到计划严密的仇杀。
不过不排除另一种可能。
越良弘:“刚才不是说了么?凶徒是团伙作案,分工明确,有些人未必是要陷身其中的,如果当时陶益坐在屋里,那你说,他们还有机会将他从阳台上顺利地拖下去吗?”
李少卿神情一紧:“殿下的意思是……尔岚向陶二公子敬酒是为了将他引向栏杆边?”
越良弘摇摇头:“我可没这么说,那尔岚是受到陛下赏赐和锦书的花魁,切勿妄自猜测,以免叫人误会了去。”
李少卿点头答应,叫来两个官吏,让他们再去绛云楼查尔岚。
越良弘背手走开两步,想了想:“既是早就计划的刺杀,那除了包厢里的人,还有谁知道陶益会在那天出现在那家茶楼?”
“这……”
李少卿卡了下壳,立刻把刚刚派走的两人喊回来,让他们分几人再去查那家茶楼和攒局的纨绔以及请帖经手的人,不知这样会不会有所突破。
……
……
入夜,越良弘找来胜雪问了些关于花车的事。
“那日尔岚向陶二公子敬酒时我就在她身后,”胜雪说,“她的确是为了先前那些不快而致歉才敬的酒,请恕奴家愚钝,实在瞧不出有何异样。”
越良弘低低地“嗯”了声,杯到口边又停住:“陶益在绛云楼受伤的那晚,你在屋中与他先后晕厥,我再问一遍,你真的……”他转过头来,逼视着胜雪,“没有发现奇怪的事情?”
胜雪垂眼想了想,镇定地摇了一下头:“确实没有。”
越良弘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才道:“最好如此。”接着将酒一饮而尽。
胜雪帮他重又满上,脑中浮现出那晚从房梁上落下的黑色身影,十分确定打了陶益的就是那人。
但她没跟任何人提起。
在花车上,尔岚对黄烟四起的反应相当镇静,慢条斯理地取出帕子掩面。
如果不是她淡定得惊人,那就是早已知道会有那么一场浓烟。
胜雪看到了,此时也不会说。
她轻轻扶了下被陶益踢打过的小腹,那次她流血了,很多血。
失去了与越良弘的孩子。
失去了离开青楼、进入王府的机会。
也是那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有了身子。
胜雪很清楚尔岚与陶益之死必然有所牵连,但……
杀死那种畜生的人,替天行道,不该被追究。她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