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距离建安城十里外一处村庄的小屋中。
女孩从床上缓缓起，撩了件外袍披上，倚在窗边看向远方天际间明灭乍现的亮光。
是烟火啊，从前在益都也看过呢。女孩心道。
一个白净俊朗的年轻男人侧卧床上支起臂，抚着枕上余温，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接着来到窗边，在她耳边呢喃问道：“怎么不睡？”
女孩依然望着远方：“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男人轻叹了口气：“蜀皇的耳目在到处找你，西蜀境内已经没有能容你我安生之地，只有先到东齐才能暂避风头。
“我知道这样躲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所以在入冬以前，我会联系上我青岩山的朋友，请他帮忙找个长久的住处。
“然后我俩就能在山间做一对神仙眷侣，我会为你建一座雅致的竹林小屋，依山傍水，每日在鸟语花香中醒来，枕着潺潺溪水而眠，再生一群漂亮的孩子，相伴终老。”
甜言蜜语是这个男人俘获芳心的花招，可惜女孩已经听得有些腻了。
“两个月前你就这么说，”女孩转身走出他的怀抱，抬手比划了一下周围，“结果我们径直经过了青岩山，到了这里。”
她失望地看着身处的木屋，空空如也，只有一张竹床和一套简单的桌椅，不至家徒四壁却也相当简朴。
男人疲惫地揉揉眉心：“这里只是暂时落脚，跟着戏班，条件难免差点，我已经攒了些钱，银票就在包袱里，明日我去建安办些事，等办完了事，咱们就能去青岩山了。”
“又在骗人，”女孩责备地看了他一眼，“离开建安你们便又要去别处，而你到底何时能真正离开定风班？还有多少事在瞒着我？”
男人背对她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冰凉的冷水，啜了一口说道：“上哪里都是义父的意思，他是班主，他决定到建安，那我们就全都到建安，戏班也要吃饭的，不唱戏、不卖艺，哪来的钱？怎么养你这个娇贵的金枝玉叶？”
他的语气逐渐变得强硬，“砰”地落杯，把女孩吓了一跳，好像生来精贵是她的错。
女孩垂下目光，盯着地板上蛛网似的裂缝沉默不语，柔弱得瞬间红了眼眶，拼命忍住了泪。
她三个月前一念使然，任性地离家出走，现在无依无靠，只能依赖这个将自己从家里偷偷带出来的男人。
若是与他发生了龃龉，在异国他乡被他抛下，那还真的不知该怎么办。
或者说只要离了他，女孩怕是连下一顿饭都不知道该怎么吃。
她只能收敛起曾经做金枝玉叶时的傲气小性子，用默不作声的眼泪来获得怜惜和关怀。
男人很快意识到了自己话重，似乎是为了弥补，便侧头把柔和下来的声音丢到身后：
“你我之间的事，我会找机会同义父说，前提是得先办完建安的事，戏班进城的这期间，你就在此处等我，隔壁王婶会来照应，一日三餐都给你送到屋里来，衣服也会帮你洗。
“我知道……民间的东西实在委屈你了，慢慢习惯吧，既然选择跟我走，也应该是做过这些考量的，我会尽可能地把你照顾好，这一路来你若是有心，便也能看出我为你做的妥协吧。
“但以往皇宫里的日子是万万达不到，你若想锦衣玉食也不是不行，回到益都，回到蜀皇宫的金屋里就行了。”
女孩终于有了反应，坐到他身边坚决地摇了一下头：“我不回去，既然跟了你、且已经做了你的人，我就一辈子都跟着你。从小到大，除了身边的两个婢女，还不曾有人真切关心过我的半分冷暖，你对我好，初儿是记得的。”
男人软下目光，微笑着拍了拍她手背：“你是凌霜，不是什么初儿。”
“嗯，”女孩轻轻点了一下头，“凌霜。”
男人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拇指拭过她带着泪花的眼角，用全天下最温柔、最诚恳的语气对她细语道：
“你受了委屈，我心里也不好受，咱俩来日方长，等过了这阵子，我一定去跟义父说，带你远走高飞，近段时日且先忍耐一下，想想我们以后的日子，眼前的小小困难便很快都会过去了。”
“嗯。”
女孩靠进他宽阔温暖的怀抱，两人缱绻了好一会儿，她觉得男人的表情又回到了惯常的温暖神色，才慢慢说道：
“玄郎，这几日……进了东齐境内我才听说，我父皇并没像你说的那样另外选派公主来代替我联姻，而依然是将宁阳嫁到了建安。
“这一路上，人们口口相传着那位秦王和宁阳公主的婚事，听上去一切都很顺利，但除了我，还有谁能是宁阳？东齐使臣是见过我的，要是找人冒名顶替就一定会被发现，父皇要怎么来糊弄东齐呢？”
这位“玄郎”姓沈，沈玄稍微严肃道：“说了多少次，那两个字不能顺嘴说出口，实在要说就说‘父亲’，切记。”
“嗯。”
“不过……”
不过她的问题，也正是沈玄的问题。
他说：“不过既然你父亲有办法解决，而那个被迫联姻的人也不是你，结盟稳固住了不就行了？你又何须再自找烦恼呢？”
女孩低头想了想，正要开口，忽闻窗外一阵“咕咕咕”的鸱鸮夜鸣，似乎在提醒屋里的两人赶快休息。
沈玄打了个很长的哈欠，拍拍她肩：“很晚了，早点睡吧。”
她轻点一下头，熄灯与他回到床上，蜷卧在他身边。
沈玄闭眼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女孩的呼吸变得轻缓、彻底熟睡之后，才重新起身。
然后轻手轻脚地披了件外袍，悄无声息地出屋，来到不远处的另一间屋里。
屋里有个健壮的老人，须发虽然灰白，但面孔并不显老，正入定似的以五心向天的姿势坐在一个蒲团上。
“义父叫我？”沈玄在他近前行了个晚辈礼，躬身问道。
老人整齐的胡子颤了颤，胡下启开一条缝：“明日到城中打探，去探探那个宁阳公主的虚实，看她所为何人，到底是如何能瞒过使臣的眼睛而代替真正的宁阳。”
他的嗓音似压低了的洪钟，中气沉得极深极稳，相当有穿透力，令闻者无不俯首倾听。
沈玄颔首：“是。”
老人缓缓睁开眼：“当初以为只要带走段子初、扰乱齐蜀联姻就能绊住他们的联盟，段修文那只老狐狸手段还真是不少，联姻又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竟如期达成，致使两国联军这么快会师。
“东齐杨勇仁骁勇善战，一套兵法运用得娴熟自如，北凉军在前线处处受阻，三度突进而不能，若再久攻不下，北凉王怪罪下来，我们都得以死谢罪。”
沈玄：“孩儿明日必能探清缘由，届时再来向义父报之。”
老人缓慢地“嗯”了声，抬眼看来：“至于你从宫里带出来的真宁阳，我的本意是杀之而除患，带着她总归是个麻烦，可既然你动了情想要将她留在身边，那为父不成全也只能将就，你务必好生看管。
“万一她招来什么事端，该怎么处理你是清楚的，你若不愿动手，自有人会替你解决，手段只会更甚加残忍。
“如果你不想她在死前受苦，就得自己做个了结，你是为父唯一的孩子，为父视你为亲子才同你多说这些，倘若放在旁人，那女人便是连活路都没有的，这点你要清楚。”
义父向来说一不二，今天想杀的人，绝不会让他看到明天的太阳。
沈玄几乎要给他跪下，一鞠躬道：“谢义父开恩，孩儿定将好生管着，她不过是留在身边解闷的女人，如果带来了是非而对我们不利，孩儿……孩儿一定会在出现苗头之前……”
他咬了咬牙根，两颊咬肌暴突了一下，艰难地吐出后半句，“……亲手将她解决。”
……
……
（第一卷·照日深红暖见鱼·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