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子夜,建安城的中秋之夜才真正进入压轴戏。
再过不久就要在几处城楼上同时燃放烟花,熬了大半夜的百姓终于要等来期待已久的花火盛宴。
攒动的人流不知疲倦似的,开始向四方的几座城楼转移,主路上的人群渐渐稀疏,地上零零散散掉了许多钱财饰品,引来不少“扫街”的人,打着小灯笼照路拾遗。
姜见鱼和越无疆在平桥夜市吃了个“油肚肥肠”,见时间尚早,反正也暂时回不了王府,就进到路边的一间瓦子里,听书打发时间。
离开时,街面上不再那么拥挤,也不会被人推着走,就放松下来缓慢地往王府的方向散步。
姜见鱼从瓦子里出来后就揣了满肚子心事,完全没了先前乐哉乐哉的高兴劲儿,竟还露出几分少见的怏怏。
她就跟没长眼睛似的,径直踩碎了别人掉在地上的一支蝴蝶头钗,被正要来捡漏的路人抱怨了一顿,她却也没心情怼回去。
越无疆正一个人在前面的路口左右张望,他对此地不熟,没了马车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家,听到路人的怨言就回头看来。
发现姜见鱼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忽然心头一乐,走过来说:“蚱蜢吃多了难受吧?”
姜见鱼根本就魂不在此处,只知道他在讲话但又不知讲了什么,顿步一愣,茫然地看向他:“什么?”
越无疆以为她会说刺话来损自己,没想到她压根没听见。
有些话讲两遍就会没了最初的趣味,越无疆摆摆手表示没什么,又指着一条行人纷纷的通衢大道说:“往那走,王府应该就在前面。”
姜见鱼顺着他的食指朝前看去,稍加辨认,冷笑着瞥了他一眼就转身离开:“那边是西,王府在东,往那走你今晚就别回家了,没了马车你就是个不认路的废人了吧?”
这句损话说得越无疆心里莫名舒坦,快走两步跟上去说:“我还可以骑马,我的马认路,报个地名它就知道该往哪走。”
什么怪马。
姜见鱼无语地觑他一眼,摇了摇头加快脚步。
她没走多远就拐进了一条曲里拐弯、黑咕隆咚的小巷。
越无疆忽然生出一种自己要被她带去偏远的地方给卖掉的想法,便喊问道:“现在又是要去哪?”
“我要去城门看烟花,”她头也不回地说,“走小路会快些。”
越无疆就这么没头苍蝇一样被她遛着四处穿梭,也不知过了多少街巷,终于来到一条人多的大路。
四周远近忽然响起几声锐利的尖啸,道路尽头的房子后面,几缕光线擦过多云的夜色“咻”地向上蹿升,到了顶点,一下子散开,变成五颜六色的光,漫天都是。
烟火开始了。
人群也像被点燃了似的,登时欢腾了起来。
这路不算宽,两边都是二层的小楼,愣是把近在咫尺的烟火给挡掉了八成,让人不能将盛放的火花看全乎,只能瞧个一鳞半爪的热闹。
“啧。”
姜见鱼原地蹦跶了两下,垫脚看着前面黑压压的人头,沮丧地叹了口气。
“过不去了,”越无疆来到她身旁抱起双臂,仰头望着烟火说道,“就这么看看吧。”
接着瞧见她被五光十色照亮的脸上露出难掩的失落,他又不觉心生怜惜:自己的女人好像不太开心啊……
越无疆凑到她耳畔,话声与烟火的炸响混在了一起:“这边我认识了,带你去个好地方。”
不等姜见鱼反应,就拉过她的手腕逆向走出后面赶来的人流,与烟火的方向背道而行。
姜见鱼跟不上他的长腿,被他牵着直跑,皱眉挣了挣手却挣不脱,硬声喊问:“到底去哪?”
“跟我走就是,”越无疆握紧她,“又不会把你卖了。”
随后两人来到一面佛寺院墙外,转进旁边的暗巷。
越无疆向上指了指墙头:“我托你上去。”
姜见鱼:“青龙寺?来这干嘛?佛祖晚上不开张的。”
他轻轻一笑,突然弯下身,环臂将她高高抱起,让她倚坐在自己肩头,脑袋将将超过了院墙的高度。
“会翻墙吧?”他扶住她的腰把她身子往上送了送,“翻过去。”
姜见鱼一头恼火,简直要一刀剁了他的爪子。
她不明白他到底搞什么,只想赶紧摆脱被他抱在肩上揩油的劣势,就顺手一撑,衣裙“哗啦”一扬,轻巧地跃过墙头,落地无声。
越无疆“嚯”了一声,感慨这姑娘还真不是一般公主。
若是叫越安纯那种娇生惯养的贵货翻个墙,就像在要她的命,笨手笨脚还吱呀哇啦乱叫。
越无疆紧接着轻轻松松翻过墙,进到院内,拉起姜见鱼做贼一样沿墙根来到寺后土坡上的钟楼,轻车熟路地掀开一扇没上锁的窗户,二人便先后闪身钻了进去。
此时的烟火仍在继续,无数的细光从四方城楼冲天而上,在黑夜里漫天绽放,绚丽的彩光将建安城包裹起来,将夜空照了个亮如白昼。
空中火花千树、一片尘嚣,晚风一吹,火星便如雨般随风而散,扑簌簌地落将下来。
青龙寺钟楼内,越无疆带着姜见鱼走上一级级的台阶,楼梯围绕着巨大的铜钟,顺着墙壁盘绕而上,回字形转了八个弯,来到钟楼最顶部的阁楼。
“要看烟火的话……”
越无疆将阁楼四面的窗子统统打开,这样就可以看到四座城楼从四个方向同时燃起的烟花。
“……这里大概是最好的地方了。”
他把话说完,有几分得意地回头看向姜见鱼,猛然发现这疯子从天窗翻了出去。
只留给他一道裙摆掠过的残影,像是顺着屋檐爬上了屋顶。
越无疆扶了下额,无奈地对着窗外的烟火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决定上去找她。
姜见鱼一脚踩在倾斜的屋脊上,置身漫天的绚丽中,彩色的火花仿佛触手可及。
她环首四顾,心中舒朗地畅出一口气。
钟楼闹中取静,既与灯火通明的街道比邻而不觉寂寞,又能远离熙攘喧闹的人群而获得宁静,有种从世事剥出来的透彻。
想看烟火的愿望终于实现,也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如果没有越无疆,她还一个人在路上和人头挤在一起费力张望着残缺的火花。
身后传来一响轻微的瓦片碰撞声,她耳根一动,转头看向好不容易爬上来的越无疆,笑了笑,指指脚下:“这里才是最好的地方。”
他理着衣服来到旁边,看向四周天空中的璀璨烟火。
露天的风景没遮没拦,的确比阁楼上的更加震撼,更别说还有云中若隐若现的圆月作为陪衬。
他厚脸皮地轻点一下头:“嗯,不用谢。”
本想着这姑娘也许会忘恩负义地说几句刺话,然而却听她生硬地补了一句:“真的谢谢。”
越无疆稍愣,又会心地笑笑:看来还算有点良心。
眼下明明已经没有拥挤的路人了,两人依然挨得很近,姜见鱼的手就垂在他手边。
越无疆手背感到一阵淡淡的温热,手指头动了动,悄悄把食指往那移去半寸,想要触碰那个热源。
姜见鱼全神贯注盯着西南方向的一簇红色烟火,突然开口:“刚才……”
越无疆倏地收回了手,一颗贼心虚得不行,暗骂自己怂包。
那可是明媒正娶的媳妇儿,想牵想碰有什么不行的?难道还怕她打不成?
不知怎么的,现在的越无疆与要她戴玉镯的那晚判若两人,霸道的大男子气焰全然没了踪影。
此时就像一个想要做坏事又怕被人打的小贼,不敢贸然动手,只能懊恼自己的退却。
姜见鱼毫无察觉地继续说道:“……在瓦子里,那个双生皇子的故事,你还记得么?”
越无疆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看起来是想聊聊天,便仰头想了想:“哦,那对皇家双生子因为宫廷变故而在出生时分离,结果哥哥顺理成章做了太子、弟弟却落草为寇的故事么,怎么了?”
姜见鱼坐在屋脊上,看向烟火,撑着下巴若有所思:“没怎么,就是随便想想,都是一个娘胎里先后出来的,同为龙种,命运怎就差了这么多?”
越无疆也坐了下来,往她那儿挪了挪:“说书的能扯。”
姜见鱼:“这好像是从前朝真事改编而来的。”
“要真有这种事,外人又怎么会知道,都是野史和民间流言乱传。”
她摇摇头:“宫廷秘事向来不完全是空穴来风,有的小太监还把这些消息拿出去卖呢。”
越无疆:……
这些小太监应该抓起来再阉一次。
“我在益都也曾听过差不多的,”姜见鱼揉着略困的眼睛想了想,“哥哥在继位不久后得了重病,幼子尚在腹中,朝中奸佞横行,外敌虎视眈眈,皇位经不起动荡,就暗中派人去把流落在外的双生弟弟找来接替自己。
“最后弟弟在哥哥秘密离世后的第三日终于抵达皇宫,顶替了他的身份,还伪造了一场火灾把先皇的龙体去势,最后烧得面目全非送出宫外,当作一个意外身故的太监草草埋了。”
越无疆“嗯”了声:“哥哥是有点惨,但朝中没有发生动荡也算好事,况且弟弟本就是龙种,他要是留在宫中,应该会为自己晚生了半刻的时间而感到不甘,继而竭力争储,要是那样,宫里自然少不了争斗,还不如流落在外来得好。”
姜见鱼看向他:“弟弟一个匪寇,字都认不全,纵使有几个知情的大臣辅佐,又怎么能跟真的皇帝一样担起治国理政的重任?还不也是贪图享乐、醉生梦死了二十年,还被坏臣子说是中了邪,找来一堆巫医给作法驱邪,弄得后来吃了什么狗屁丹药给吃死了。”
越无疆努力说服自己去忽视“狗屁”二字从一个公主嘴里顺得不能再顺地说出而给自己带来的震惊,转而说道:
“弟弟此人的作用就是稳住人心,至于更多的,建树、政绩这些于他来说都是过高的期望,他只要能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保证国家和朝堂的稳定,让满朝文武看着皇帝好好地做在那张龙椅上而不露马脚就已经是最好的表现,至于那些锦上添花的东西,他没有那个才能,若非要逞能倒会适得其反,聪明一点的话就不要显拙,不求也罢。”
“是么。”
姜见鱼垂下眼帘,无心再看烟花:“那他到头来到底是个谁?不是真正的皇帝,也做不回原来的草寇,身死之后,碑上刻的终归是别人的姓名,属于自己的名字就完全没了着落,说书的不也说了么,他虽身葬皇家园陵,灵魂却似无根浮萍,游荡于天地竟无一处真正可容身之处……”
越无疆默默地看着她,烟火把她脸上的光彩映照得五彩斑斓,却隐隐藏了一层郁郁不振的忧闷,欢乐祥和的气氛中不知她为何会对那个胡编乱造的故事产生那么多肺腑的感触。
倘若说书人让听众们以此为题作文一篇,她也许能拿个头名。
姜见鱼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顶着哥哥的名号,手握哥哥权力,坐拥哥哥的家财,还……还拥有哥哥的后宫,与皇后生了好几个孩子,就算是有真情,那皇后其实也知道自己爱的是个替身吧,所以她爱的到底是谁?是哥哥那个旧人还是眼前与哥哥长了同一张脸的弟弟?哦,对了,还是皇后给先帝亲手去的势呢……”
越无疆:……
他不安地低头看了一眼,把腿并并拢,往边上移开一点。
他也不明白最后一句与前面那些有什么因果关系,就这么没头没脑地从她口中蹦了出来,觉得有点瘆人。
不过对前半句,他给出了一点想法:“其实……名字只是一个称呼、一个指代,只要那位皇后心里清楚她在决定要去爱的时候,眼前之人是谁,这就够了。”
“决定要爱的时候……”姜见鱼疑惑地皱起眉,缓缓朝他看去,“眼前之人……”
他正掐着下巴目视前方,拇指摸了摸疤痕,认真地分析道:“不过如果替身的事是发生在皇后嫁来之前,那先皇哥哥对她来说就是一个完全没见过的陌生人,她倒也不必纠结这么多,只要认准那个弟弟就可以了,是吧?”
伴着话音,越无疆一个眼神扫来,与姜见鱼的目光撞到了一处,悄然碰擦出了一丝微妙的火花,无声无形,热烈程度却丝毫不亚于今晚绚烂的烟火。
他先是一愣,紧接着绽出一个明知故问的坏笑:“你偷看我?”
姜见鱼立即闪开眼神:“谁、谁看你?我在看那边的烟花,你头太大,挡住了,真碍事,恨不得砍掉。”
“哦,”越无疆扶着颈子环顾一圈,“可是烟火已经停了一会儿了,你都没发现么?”
夜空不知从何时起安静了下来,笼罩着逐渐变得稀薄的烟雾,到处都弥漫了浓而不呛的火药味,人群不再喧闹,尽兴而归。
姜见鱼偷看自家男人被抓了个现行,扭头将略显狼狈的表情藏进黑夜里,腾身站起,扭头就走:“我在看烟,不行么?”
随即纵身一跃,直接从钟楼外墙踩着木沿,几个连跳,转眼便下了地。
接着向上投来一个示威的眼神,高喊:“走了,蜗牛!”
越无疆:……
你个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