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两碗鳝鱼糊,多放胡椒,四两烤蚱蜢,两个酱兔头,两只蒸螃蟹,一盘羊腰,一壶……”
女孩清脆好听的声音噼里啪啦往外冒着一串在越无疆听起来有些可怖的菜名。
他始终保持着看怪物的眼神警惕地盯着她……和她对面那个端着一盆生羊鞭还面带慈祥微笑的店家大婶。
这恐怕是家黑暗小吃摊。
而可怖的也不光是菜名和大婶脸上诡异的笑容,还有这姑娘的食量。
云霄殿那些摆盘精致的山珍海味在她眼里没准只是开胃的前菜,真正的大餐则是在这个……
挤挤攘攘、两边都是小吃铺的石板桥上。
桥没塌还真是质量不错。
桥下的建水将建安城分成了南北两部个分,现在所处的平桥就是横跨建水的一座宽阔的石砌平桥。
南来北往的船只在桥东码头靠岸、下客、卸货,码头两边多商铺,酒楼茶肆、客馆货栈、青楼瓦子。
这里平常就是从早到晚地喧嚣,到了节日更是成倍地热闹。
河中多了好些华美的游船,学着江南的调调弄了许多画舫,画舫里对酒当歌,吟诗作赋,别有一番风尚。
河边还蹲了一地的人在放花灯,点点烛光汇聚起来,照亮了半条建水。
越无疆似乎天然不适应这种氛围,生无可恋地坐在路边摊的小马扎上,忍受与陌生路人背靠背地贴着、路人的衣摆一个接一个蹭过身畔、汤汁饼屑溅到身上,还有一不留神就可能掉下桥去的风险。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间地府……
他这个“身长八尺,七尺是腿”的身型也根本不适合坐马扎。
一双长腿无处安放,只能缩手缩脚地紧紧并拢,两手搭在膝盖上,模样乖巧地像个高大的娃娃,但依然摆着张死鱼脸。
这画面活似一只进了猴子窝的乖老虎,左边被撞一下,右边又被蹭一下,一脸求死不能的凄怜,却也只能无能为力地去默默忍耐。
因为是那个姑娘带他来的。
那个姑娘拎着一壶米酒、捏着两个酒碗、胳膊下还夹着一只马扎,灵巧地绕过几桌客人,来到巴掌大的小矮桌边。
她熟手熟脚地撑开马扎,岔腿坐下,倒满酒,豪爽地往越无疆面前一推杯:“我请客。”
明明是我的钱。越无疆想。
小矮桌还没膝盖高,桌面不过两个撑掌那么宽,姜见鱼双腿岔开夹着桌面,两膝大喇喇地伸了过来。
越无疆一个八尺汉子反倒矜持地像个小媳妇,很拘谨地并着腿,两手并用端起缺了口的小酒碗,目光聚焦在浑浊酒面上的一粒不知是长了脚的芝麻还是虫子尸体的东西,神情复杂。
姜见鱼抿了抿酒,砸吧着嘴幸福地闭了下眼睛,看向他说:“东西在做,一会儿许婶会送过来。”
“你……”他缓缓放下酒碗,“……常来?”
她仰头闷光酒,从杯口上看来一对带着笑意的眼睛:“不行么?”
越无疆被那目光一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哦”了声,搓搓膝盖,转头看着星星点点的建水河面,不禁暗慨:
这年头的人不讲究了,过什么节好像都可以看灯,明明该是看月亮的,却都在看五花八门的鱼龙彩灯,然后上街吃吃喝喝买东西,把不同的节日过得千篇一律。
他仰头看看被人们遗忘的月亮,半遮半掩地藏在乌云背后,相貌不全,千年不变,也难怪人们忽视它。
而且月亮每个月都会圆。
接着他又看到一对蹲在岸边放灯的母子,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和母亲也曾来建水边放过灯……
“小无疆要健健康康地快快长大哦,娶个全天下最漂亮的媳妇生个大胖小子。”
“母后,我才六岁……”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你就十六岁了,然后二十六岁,再然后……先等你长到了十六岁再说吧……”
十六岁……宗正寺……
越无疆捏了捏睛明穴,长长叹出一口气:今晚到底何时才能结束?
后面那桌人不知吃了什么地沟里捞上来的东西,带着臭味的不祥热气飘了过来,萦上他那打了死结的眉头。
他们是在吃屎吧。越无疆要疯了。
姜见鱼看他一口酒都没碰,一张脸臭得比那桌臭腌鱼还要臭,嗤道:“真是矫情,少见多怪,你不是跟六弟关系很好吗?他先前带我逛建安的时候也来过这些地方,吃臭腌鱼连眼睛都不眨,怎么一个爹生的,你就不跟着学学好呢?”
越无疆挥手赶了赶臭腾腾的热气:“府里有人照料,我为什么要来街上吃这些?”
姜见鱼冷笑一声:“那你今晚干嘛要来?宴会结束你坐车回府就好了啊。”
这也是越无疆反省了一路的问题,到底是为什么要跟过来活受罪?
答案很明了,是因为她啊。
就是因为她,他一失足跟着她陷进了建安城的中秋夜,来到原本一辈子都不可能坐下的路边摊,也许还要被逼着吃下绝对会让自己后悔的东西,颇像上了一条不回头的贼船。
可没了她,不认路的越无疆应该回不了王府。
他偏要处心积虑地犯贱,想要挖空心思琢磨一句能把姜见鱼噎死的话,此时低下头,认真忖着该怎么怼她。
“姑娘啊,你的东西好了,我这忙走不开,劳烦你和你郎君来自取吧。”小吃摊的大婶在一团白花花的热气中喊道。
姜见鱼听了前半句,欢欣雀跃地蹦跶起身,刚转过脚跟,又听到后面“郎君”二字,倏地一个顿步,身子失了平衡,朝旁边歪了一下。
越无疆立刻往前探身一扶,稳稳撑住她的腰,轻一推把她送正站定,口中不忘取笑:“你怎么总站不稳?是见到你的郎君就会腿软吗?”
“松手啦,”她蹙眉甩开他手,“谁看了你腿软?我、你……废什么话!我去端菜。”
她一甩辫子扭头就走,越无疆站起来喊道:“你的郎君来帮你吧。”
姜见鱼立刻往回一指,大喝命令:“你别动!在那看着座儿,别让人拿走我的马扎。”
越无疆笑着摇摇头,又缩身坐了回去,看着她的座,守着她的马扎。
两人这一来一去的对喊在平桥上非常大声,引来路人无数目光。
人们大多只是看了几眼这小俩口姣好般配的模样,稍作羡慕便继续吃自己的东西、走自己的路。
萧暮在桥下岸边沿河畔走来,听到了后一句那熟悉的嗓音,立刻循着声音望去。
果然在平桥上的一个小吃摊旁看到了自己的青梅竹马,扎了个高高的马尾辫,系着一缕红发带,依旧是山大王时的打扮。
女孩端了个大大的托盘,盘子上放满冒着热气的碗和盘子,手里还不遗余力地攥了一大把烤蚱蜢。
“鱼儿。”萧暮不禁出口叫了一声,可距离略远,路上又闹,女孩根本听不见。
他加紧两步跑过去,笑着举手晃了晃,想要与她打个照面。
却见女孩端着盘子在一个高大的男子面前坐下,把食物堆了满满一桌,又往他面前戳去一把恐怖的、焦黑的蚱蜢,瞪着眼睛强迫他吃。
男子哭丧着脸誓死不从,恶心得快要从桥上跳下去。
两人唇枪舌剑地呛了几个来回,女孩说了些什么,又抬起左手转了转腕上的白玉镯,男子就不知怎么地妥协了,勉为其难地揪下一根蚱蜢腿,吞金自尽一般地咽掉,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喉结。
萧暮看不全男子的脸,但瞧那不俗的衣冠也能猜出一二,不觉停下了脚步,不想往前走了。
女孩被男子纠结的模样惹得大笑,笑声爽朗开怀,还带着几分大仇得报的痛快。
接着她又推去一个大盆,扯开嗓子,用堪比吆喝的嗓门说道:“呐,专门给你买的,你年纪不小了……吃点腰子补补吧……”
她看着水灵灵恁漂亮的一姑娘,心里蔫坏得很,故意大声说给旁人听,真是又污又坏,做她的郎君一定很难。
旁边经过的路人和邻座食客一眼一眼地瞟向男子,窃窃地笑了起来。
男子的背影像扛了千万重大山那般沉重,越来越弯,越来越丧,最后抱着膝盖埋下了头,不知道是不是在哭。
女孩笑得更开心了,撇下一只蟹鳌戳戳他的脑袋,被他厌烦地挡开。
她还不死心,继续在他脑袋上戳来戳去,还要去夹他的耳朵。
男子受不了了低吼一声,女孩一怔,呆呆地拿着蟹鳌夹了夹。
两人对视着愣了片刻,然后又同时笑开。
方才的笑言被晚风一字不落地带了过来,又看到两人打情骂俏的模样,桥下的萧暮心里好似被狠狠地捶了一拳,情绪跌落谷底,摔得粉碎。
他沉肩低了低头,托了下身后的包袱,转身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