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暮带着从西蜀查到的一则消息快马加鞭赶往东齐,抵达建安城时,正好是中秋节的傍晚。
前往驿馆的道路被官兵设置了拒马,禁止普通车马通行,他只能回到城门外的马栈寄放马匹,再徒步进城,一来一回折腾到天黑。
萧暮没想到街上会有这么多人,道路两边都是花灯猜谜、戏法摊子和小吃铺子里白团团的热气。
他一个外地人很快没了方向,昏头昏脑地转悠半天。
几番打听才得知驿馆在城的另一头,如果非要逆着人流挤过去,怕是得天亮才能到。
他想过直接去秦王府找姜见鱼,而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就被掐灭了。
鱼儿现在是王妃,不知那王府里头会在中秋夜有什么样的安排,府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万万不能贸然登门。
曹二文与黑八郎想必是与她在一处,只要联系到他们即可。
萧暮知道建安城中的一家货栈,那里有归云寨的耳目,平日里也由他们负责接应曹黑二人与寨子里联络事务。
接着又是好一番找寻,终于来到货栈。
这地方相对偏僻,路上人也少一些,可敲了院门半天无人应声,扒着门缝看了一眼,里面黑灯瞎火空无一人,也许是上街赏灯去了。
萧暮又没了方向,不知今晚该去哪里落脚,背着行囊漫无目的地在小路上游荡。
几个巡逻的铺兵从他身边经过,边走边说道:
“诶,听说了么?傍晚的时候,十字街那边好像出了点事,望火楼击了鼓,临近四五间军巡铺的铺兵都出动了,听说起了好大的浓烟。”
“啧啧,逢年过节就怕火灾,灯会什么的最麻烦了,他们可有得忙喽。”
“可能不光是火灾,后来好像还去了大理寺的人,有人看到他们的马车往合欢阁去了。”
“哟,”一个铺兵事不关己地笑了笑,“不知道陛下在那儿办家宴啊?宗亲贵眷、高官显贵们都在那云霄殿上呢,什么天大的事非要在今晚往那儿报?也不怕陛下怪罪?”
“唉,可别真是摊上大事了。”
萧暮侧耳听了几句,猜到姜见鱼大概是跟着秦王去赴宴了。
他揣起袖子叹了口气,一想到他们夫妻成双站在一起的模样就头疼,赶紧闭眼甩了甩头,两只手捶捶太阳穴,接着又是重重一叹。
罢了,反正今晚也联系不上人,既然来了就去见识见识建安的繁华。
他“萧姥姥逛大观园”一般东张西望地回到了熙攘喧闹的大街上。
沿路的酒楼茶馆里,正在举行着一轮接一轮的诗会。
公子哥们拿着帖子进场,打扮得跟要去选秀男似的,眉毛画得比女人还细致,全都人模人样地穿着复古深衣、摇着扇子,与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眉来眼去。
哪家公子新赋了好词就会被立刻传抄出来,在阳台上当街念诵,楼下聚集了好多人,全都专注地仰头聆听着,再议论纷纷地点评几番。
萧暮也临街听了几首,那作词的公子站在朗读人旁边风流倜傥地执着酒壶,仰头往嘴里“飞流直下三千尺”地灌酒,大概觉得自己是诗仙转世。
看着挺潇洒一人,写出来的东西实在浅陋到不敢恭维,韵脚押得还不如打油诗。
萧暮不好意思再听,摇摇头走了。
城里处处都是笙歌舞乐,酒香弥漫,吆喝不断,这似乎就是盛世该有的样子。
然而齐蜀联军与北凉的战事已起,也不知能太平多久。
萧暮托了下背后的行囊,包裹上斜插着一根裹了布的尺八,顺着人流往平桥夜市的方向走去……
……
……
越无疆在这半个中秋夜里,弥补了从十六岁以来的九年间所空缺的所有乐趣。
他年少时曾跟着二哥来过宫外,对民间热闹的记忆也随着二哥的离去而一同飘远、飘散,留在脑海里的记忆只剩下一些残存的光影与模糊的喧嚣。
哪知再次见到五光十色的东西,竟会是这般沉迷,杵在路边走不动道。
“你个老土冒,”姜见鱼嫌弃道,“连走马灯都没看过吗?”
越无疆紧紧盯着一盏半人高的走马灯,眼珠跟着灯上两个骑马追赶的小人频频晃动,轻点一下头:“小时候看过,宫里有。”
姜见鱼:“那为什么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她说的世面,跟越无疆理解得有点不大一样。
刚才两人在路边看杂耍,堂堂秦王活了二十五年,至今才知道原来倒立着吃冷面居然也是一门能赚钱的手艺。
那艺人自称赵野人,摊位上扯了个花布旗,上面写着“赵野人倒吃冷淘”。
除了冷面,他还倒立喝了一碗乌梅汤、吃了两块芙蓉饼,还把脑袋顶在地上、倒立着剥了一只螃蟹,把蟹壳整整齐齐地摆回了原形,假装这是一只完整的蟹。
对这一言难尽的卖命,围观路人都尴尬得不行。
然后姜见鱼开开心心给他扔了一锭五两的银子……
越无疆当场就与她分开了一些距离。
他也不知道蛇可以随着笛声起舞、猴子可以抡铁环、狗可以算数,还有铁剑和火原来是可以吃的。
艺人将铁剑下肚时,路人们满场叫好,越无疆脸上写满了“整条街的人都有病”,还往姜见鱼身后退了一点,被她嘲笑了半天。
而他此时目不转睛看着眼花缭乱的走马灯,认真得像个孩子,正儿八经地回道:“宫里没有吞火和吞剑。”
姜见鱼像是在看个傻子,转念一想,他其实也不是平白无故这么没见识,的确另有苦衷,便靠近了问道:“所以……你那九年真的一直被关着?陛下到底为什么要关你?”
越无疆皱了下眉,目光终于从走马灯上移开,看向她好奇的眼睛,又低头指了下她手上的玉镯:“我不问你的事,你也别问我的。”
姜见鱼撇撇嘴,心道:那九年大概是被狗吃了。
灯铺的店家见两人挨得挺近,讲话都凑到耳边,隐约嗅到一丝商机,讨好地笑道:
“公子若是喜欢,就给姑娘买一盏吧,小的方便提拎,放在屋里漂亮着哩,点了蜡烛天天都能看,想要什么颜色的都有。”
公子还没发话,姑娘倒当仁不让地先开了口:“好。”手又往他那一伸,“掏钱。”
越无疆直接忽视掉她,冷脸看着店家:“我喜欢,干嘛要给她买?”
“呃……”店家的表情凝滞了一下,“二位不是……一起的吗?”难道自己的算盘打错了?
接着两人同时发声。
姜见鱼:“是啊。”
越无疆:“我不认识她。”
“……”姜见鱼心中一腔无名之火蹭蹭直蹿,抬起左手戳到他面前,“既然不认识我,那怎么你家的镯子会戴在我手上?”
越无疆简直要大笑出声来。
拼命忍住了。
他面不改色地说道:“哦,可是我没带钱。”
姜见鱼一掌刷在他胳膊上:“亏你还是个王,怎么出门连个钱都不带?”
越无疆朝后躲了半步:“你不是有钱呢吗?阔得一路丢银子,刚才那赵野人演得什么玩意儿你竟给扔了一锭,怎么?这会儿都扔完了吗?”
这话可字字戳到了姜见鱼的痛处。
给赵野人的银子是她身上最后的钱,刚出手就后悔,也不好去捡回来,便指望着越无疆是背了座金山出来的。
哪知这老土冒出门都不带钱的!
她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他一眼,扶着心口咽下一缕气,单手叉腰走了。
没走出几步路就被人撞了下肩,手中给塞了一张叠得小小的字条。
姜见鱼心知肚明,此处是提前约好的接头点,字条是曹二文派耳目传来的信,应该是汇报袭风和尔岚那边的情况。
她随即靠边离开人群,找了个安稳的地方,靠着墙看信。
从信上的寥寥几句得知,那两人在青龙门领了越征的赏赐和魁首锦书,刚刚离开,暂时还没有其他状况,越安纯一直与琼华班在一起,已经被送回了宫。
姜见鱼不露声色地揉起信,撩过一团灯火扔在墙根,等小小的信纸烧得面目全非,她才抬脚踩尽余火。
“玩火小心自焚,会招来铺兵。”
旁边忽然递过来一盏精巧玲珑的走马灯,越无疆提着灯说道:“拿着。”
姜见鱼被那句话惊了一小下,有点气虚,还有点惊讶他真的买了灯。
为了转移视线,就赶忙接过灯问道:“你不是没钱吗?”
越无疆轻轻扫了眼地上烧焦的余烬:“那是什么?”
她正在心里编谎,偏巧余光中走过一个女孩,手里拿了个闪着火星的小棒子,就从容不迫地扯起淡来:“我看别人手上都有火杨梅,便想自己做一个,不过看起来不是那么好做。”
她边说还边往人群中挑了挑下巴,让越无疆去看。
果然有许多人手里举了根铁丝,上面串着枣肉炭屑做成的球,球上燃着火,噼里啪啦溅着小火星。
“原来那个叫火杨梅啊。”越无疆看了过去,也不知信没信她的话。
姜见鱼潜移默运地又问一遍:“你到底哪来的钱?不会是偷来的灯吧?”
越无疆嫌了她一眼,拎起腰上的玉佩给她看,玉佩下坠着一撮散乱的流苏。
他说:“原本有颗玛瑙珠束着的,我用珠子换了这个灯,你得找颗一样的还我。”
姜见鱼张了张嘴,实在不知说什么好,谁记得他那破珠子长什么样。
接着蹦出来一句:“你傻不傻?这灯顶多才三十文,你被那老头儿给骗了啊。”
她说着,拉过他胳膊肘,满脸正色道:“走,回去找他,找回来的钱能买好多东西,还能去平桥夜市吃个遍,那里三更就撤摊了,快点走,我今天一定要吃上鳝鱼糊和烤蚱蜢!”
越无疆由着她拉拽,嘴上一边嫌弃道“慢点”,心里又在贼兮兮地窃喜。
不过头皮发麻地暗忖着:烤蚱蜢?
你这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