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城东一家小客栈里,伙计端来两人份的饭菜,敲开二楼的一间客房。
门被“哐”地抽掉了闩,“吱呀”开了条小缝,露出半张白皙俊俏的脸,一圈干净整齐的胡子,和一只阴沉警惕的眼睛。
“公子,”伙计说道,“二位的餐食来了,您说不喝酒,我就给您打了壶水。”
那只眼睛扫了下盘子,“嗯”了声,侧身开门,让他进屋。
这家客栈条件较次,往来的客人多半是贩夫走卒大老粗,鲜少会看见长得这样体面的,好似文人墨客,却又穿着粗布短打。
伙计余光飞快地瞥了全屋,发现屋中仅他一人,之前看见过的另一人不知去向。
而墙边的竹筐里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抓挠声,像是有什么活物,他不禁盯着看了一会儿。
“出去。”
开门的男人冷脸推了他一把,又往他怀里扔去一吊钱,然后砰地合上门。
听闻伙计的脚步声走远后,男人才坐回桌边,扯掉脸上的假胡子,露出一张沈玄的真容。
忽然,窗外翻进来一个黑衣人,拉下面罩,喘得跟八辈子没喝过水那样,拿起水壶就往嘴里猛泼。
筐子里倏地蹿出一只猴子,乖巧地蹲在他腿边,仰着头看主人喝水。
“王府探得如何了?”沈玄问他。
黑衣人正是杨启,他从左到右地一揩下巴,往身上擦着手坐下,重叹了口气:“守卫森严,尤其是宁阳的院子外面,二十多人一班,日夜轮值,看他们衣着和铠甲样式,应该是西蜀的兵,眼力忒尖,我藏在屋顶都差点被发现,千难万难才跑出来,渴死我了。”
他灌完水,又把目光投在一桌简单的饭菜上,两碗葱油面,四个糙馒头,几碟小菜。
“唉,又是这些,先将就着吧,等这一单做完就能拿到剩下七成的钱了,北凉王还会封沈先生一个大官当当,咱们以后跟着去北凉享福,再也不吃这些粗茶淡饭。”
他说着啃起了馒头,只三两口,又把剩下的半个丢给地上的猴子。
沈玄撑着下巴没说话,正细细琢磨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他没杨启这么心大,任务遇阻还能吃得这么香,又或是因为这次的任务,押上了段子初的命,所以自己才吃不下。
“我还发现一个有趣的,”杨启凑近他,神秘兮兮道,“秦王夫妻二人不同屋。”
沈玄皱眉看着他,有点疑惑。
杨启眼里闪着些八卦之光:“他们也不在一起吃饭,各自住在各自的院子里,在同一座府中各过各的,下人也不是一批。”他又拿起个馒头蘸蘸小菜,咬了一口,满嘴鼓鼓囊囊道,“你说他们是不是感情不睦?”
沈玄翻他一眼,端起面碗:“与你我无关,做好自己的事。”
杨启兴味索然地挑起一绺面条,上面黏着一根惨黄的菜叶子,“啧啧啧”地摇着头:
“你那女人本可在宫中享受锦衣玉食、山珍海错,却偏要出来跟你受份这罪,清汤寡水的,也不知怎么忍得了,还是你有本事,夜里可没少下工夫吧?”
沈玄充耳不闻,默默吸面。
杨启满脸轻浮相儿,继续说:“而另一个呢,顶替姐妹的身份嫁进王府,我听说她是个爱玩的,给戏子一掷千金,随随便便出手就是几百两,同为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如今竟这般云泥之别,好一对双生姐妹,你说她俩谁是姐姐、谁是妹妹?诶,如果她俩同时在床——”
啪——
沈玄拍下筷子,脸生愠色:“吃饭的时候,不要废话。”
杨启扁了扁嘴,把黄菜叶子丢给了猴子。
两人面对面地埋头吃饭,吸面声此起彼伏,风卷残云过后,就得说正事了。
“跟踪三天,”沈玄咔咔捏着拳头,“毫无进展,府里有兵,外出又有那一胖一瘦的两个护卫跟随,我先前跟着他们进酒楼试探过,伪装成伙计,托着餐食在他们桌边假意摔倒,那个瘦子手速奇快,不仅迅速扶住我,竟也没让一只盘子落地。
“我趁机看过他的手,骨节粗大,经络分明,虎口有厚茧,分明是个拿刀的练家子,再看年纪,怎么也有四十多,功夫想必练了二三十年,另一个结实的胖子则更不必说,走起路来房梁都要掉灰,有这二人常随她左右,我们便是连接近都难,得另想办法。”
两人掩声交谈着,那猴子人模人样地坐上了椅子,顶着张严肃的猴脸,忧心忡忡。
沈玄看了过去,盯着它若有所思说道:“已经三天了,不出奇招恐怕来不及,就把‘那个’弄来吧。”
杨启也看向猴子:“‘那个’现在山里,唤过来至少要三日,只余一日行动,不知能不能成。”
“那就现在传信。”沈玄硬声命令道。
他过去打开窗子,撮口低哨招来一只鸽子,抬手接住:“除了山里的‘那个’,还有留在村子里的几个弟兄,这回不惜搅乱整个建安,也务必要取那宁阳的项上人头。”
……
……
三日后。
姜见鱼在连廊中带着秋月和冬阳一路小跑,拐出一道院门,一头撞进越无疆怀里。
他轻笑一声,顺手将她环住:“急急忙忙的,奔丧啊?”
姜见鱼心里小鹿撞撞的,却硬要摆出一副臭脸,皱眉挣开他怀抱,剜了他一眼:“要奔也是奔你的丧。”
“你肯为我守寡,”越无疆厚脸笑着,“也挺不错。”
姜见鱼用眼角夹了他一下:“美不死你。”
而后甩了辫子走开。
越无疆与她同路,跟着走了几步,眼神钉上她后背,一寸不落地从肩头扫到脚后跟,虽说仍是平时那套洒脱干练的女装,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今天又去哪?”他边走边问。
姜见鱼嫌弃道:“你这土老帽,没听说么?城里来了驭兽班,有大象,说是会作画呢,昨晚就到了,在城门那儿搅了半天才让进,今天一早在城南已经耍起来了,我现在过去都算晚的。”
她脚步快得起飞,心思早就扑到那只素未谋面的大象身上——有象的戏班,很可能是带走段子初的定风班。
越无疆习惯她的散漫,随她去玩,大步走到她身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有意无意地露出手腕上的红头绳,从她余光里掠过。
果然成功吸引了她的注意。
姜见鱼稍稍偏头瞄去一眼,冷哼一声给他听,却没注意自己是笑着的。
越无疆打了个哈欠撩闲道:“本王要出城几日,去趟青州,父君交代的差事,少则七八天,多则一个月,夜里凉,床上空,王妃可别想我。”
她甩去个看傻子的眼神瞪向这个二百五:“你算哪根葱?也配让我想?”
“女人啊,”他遗憾地摇了摇头,“口是心非。”
“臭男人,自作多情。”
两人针锋相对了几个回合,高下难分,针锋相对竟还怼出了几分调风弄月的意味,就这么并肩走出了大门。
越无疆的马车早在外面等候,他登车前转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姜见鱼却东张西望地催着曹二文快去拿车,丝毫没有要给丈夫送行的意思。
他轻叹了一声,上车离开。
姜见鱼等他走后,笔直地立在府门口,望夫石一样,一直看着他的车尾消失在道路尽头,才移开视线,上了自己的车,加速驶向城南。
……
……
城南一处闹市路口的空地上,人群里外围了七八层,老远就瞧见最里圈站了只高高的大象,背上披着漂亮夺目的花布,上面还骑了一只戴着可笑帽子的猴子,在象背上表演翻跟斗。
姜见鱼与曹黑二人在外围伸头看了看大象,三人对视一下,便一路道着“劳驾”挤了进去。
进到里面才发现,那大象用鼻尖卷了根毛笔,正在一幅展开的长卷上横七竖八地乱涂乱画。
大象的象牙旁站了一个扎小辫的南疆人,他手搭在象耳朵后面,在耳边说些悄悄话,那象就重新蘸蘸墨汁,在空白的地方戳下笔头。
没一会儿,就划拉完了一幅长卷。
细品之下,竟还有几分写意山水画的感觉。
南疆人与他的同伴吹了一波通天大牛,把大象的灵性扯上了天,还是什么神仙的坐骑转世,犯了天条被打入凡间。
有人居然信了,纷纷猜测不已,也有说是南疆人在暗中操控的,有说是大象通灵的,不过更多的人都说这画出来的就是坨屎。
不管画得如何,大象能拿笔作画,着实引来不少围观,连巡街的铺兵都在外面驻足,脖子伸了二丈长。
那猴子恰到其时地从象背上滑下来,小大人似的,拱着手朝一圈百姓团团一拜,人群惊奇地笑了起来,指指点点嘲弄它的猴屁股。
猴子摘了帽子,在南疆人的吆喝声中开始收赏钱,每经过三五个就有一人扔钱,没一会儿就兜了满满一捧。
那猴子吃力地托着沉甸甸的帽子,来到姜见鱼面前,掂巴两下,天真无邪地仰头望来。
她笑着蹲下身,伸指勾勾它毛茸茸的脑袋,猴子乖觉地眯起眼睛,很享受的样子。
姜见鱼刚从钱袋里掏出一个小银锭,忽听后面传来一声尖锐的冲天长啸,随后“啪”地在空中炸开。
满街的人们同时一惊,疑道是谁在大白天里放烟花,全都抬头去看。
放烟花不要紧,但那大象被激惹得受了惊,震耳欲聋的象鸣陡然响起,四足“咚咚”跺地,踏起一圈烟尘。
地动山摇间,人们惊觉到危险,叫着嚷着四散而逃。
可为时已晚,大象已然失了控,朝着人群狠狠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