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城外，村舍。
深秋的午夜冷得出奇，湿冷的夜气低低徘徊于田野山林。
两匹快马在黑夜的浓雾里撒蹄狂奔，踏破了乡间的寂静。
马口边呼出团团白气，两个骑者的面巾上凝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吁——
沈玄突然勒缰急停，马儿吁出一声急促的嘶鸣，前蹄离地打了个趔趄，又往前缓冲了两步才终于停下。
前面的杨启闻声回头，见他忽然不走了，就低呵着自己的马儿减速，扭了马头回来，摘下面巾问：“大哥，怎么停了？前面就快到村子了。”
沈玄攥紧缰绳，徐徐呼出一缕白气，犹疑地看向他：“我们没看错吧？秦王府里的宁阳与段子初长得一模一样，但看气韵和步态则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这可能吗？”
杨启：“不管可不可能，我们就是看到了，先将此事报给沈先生，他会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快走吧。”
“且慢！”沈玄抬手喊住他，“我想先去问问段子初，不，凌霜，看她会知道些什么。”
“大哥！”杨启皱眉责备道，“那个凌霜，自她被你从蜀皇宫偷带出来后就应该解决的，纵是讨个乐子，这么久也该放手了，何苦把她留到现在？真是累赘，眼下我们探得了消息就该立刻告诉沈先生，你倒要先去问她？”
沈玄平静解释：“世上若有样貌如此相似的两个人，除了双生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可能。霜儿生性单纯，从她先前听闻宁阳公主顺利联姻的反应来看，她应当还不知道自己有个双生姐妹。
“而那秦王府里的假宁阳也不知是什么来头，以免徒增误会，我还是向她先做一番求证，也好在义父那里给个确切的答复，要是让义父发现她有事瞒着……”
他低头把脸藏进朦胧的夜色，挤出一个玩世不恭的冷笑：“那我这乐子可就要被弃尸荒野了。”
杨启背后竹筐里的猴子爬了出来，骑在他肩上盯着说话的沈玄，杨启烦躁地一把将它摁回篓子里，缠好盖子，朝沈玄丟来一句：“最好如你所说，”
两人又骑马行了一段，踏过泥泞的村口，拴好马，沈玄轻步来到自己屋外，窗口透出昏暗的烛光。
段子初怕黑，每晚睡觉都要点灯，为了几个灯油钱，沈玄没少跟杨启起口角。
他把门推开一条缝，回头看了眼杨启要他在外面等着，随后进屋来到床前，在段子初身畔坐下。
他静静看着她的睡容，帮她勾了几下头发，嘴角微微上扬。
段子初孤身入眠的夜里从未睡得踏实，此时惊觉旁边有人，猛一睁眼，借着暗光看清来人熟悉的轮廓，突然坐起身，一汪眼泪夺眶而出：“你终于回来了……”
沈玄轻柔地拍拍她：“扰你清梦了。”
“什么扰不扰的？你回来就好。”段子初的眼泪很快把他肩头洇湿一片，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他，“事情办得如何了？我们能走了么？”
“我先问你件事，”沈玄握住她手，语气极轻极缓，生怕惊动了敏感的兔子似的小心翼翼，“你在蜀皇宫里，有什么姐妹吗？”
“姐妹？”
段子初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问这个，但也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上有六个姐姐，下有五个妹妹，怎么了？”
“与你同胞的呢？你母亲有几个孩子？”
她轻摇一下头：“我生母不知其人，也没有同胞的姐妹，我独自在养母妃膝下长大，宫里冷清，与其他姐妹们着实处不到一处，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这么问？”
沈玄避重就轻道：“这几日在城中，在路上看到了几个小女孩，说说笑笑很是热闹，你独自跟着我们，周围都是男子，没个能说话的姐妹，想必是寂寞的吧？”
段子初将额头抵了过来，轻轻靠上他肩膀：“其实还好，原先在宫中就形单影只的，早已习惯无人与谈，跟着你这么久了，也不在意那些。”
“好，”他轻拍了拍她，“你继续睡吧，我去见下义父。”
“嗯。”
沈玄不想告诉她有关另一个宁阳公主的事，倘若她一旦知道自己有个双生姐妹，八成会想要见上一面，那必然会危及扰乱齐蜀联盟的计划。
建安城里已经有一张宁阳的脸了，如果两人同时出现，事态无法控制，保不齐会横生出什么枝节，要是牵连到义父沈从光，段子初就只有死路一条。
为了保住她的命，唯一的办法就是使她留在自己身边，让她有个归属，让沈从光看在自己的薄面上留她小命。
沈玄这几个月来一面装出对段子初满不在乎的态度来应付义父，一面又花言巧语地稳住段子初，变脸变得比唱戏的还快，简直要表情失调。
沈从光和段子初这两人，平日里虽一路同行，却几乎没说过话。
段子初只同沈玄在一块，偶尔和杨启与其他兄弟冷冰冰地说道一二。
假若非要沈玄在二者之间取舍，沈玄确定自己会选择亲手养大自己的义父。
可如果能有一丝兼得的机会，他也会竭力为段子初争取生机，毕竟是真心喜欢的女子。
而此时，沈从光大半夜的不睡觉，依旧五心向天地坐在蒲团上打坐，这好像就是他的休息方式。
听完沈玄和杨启去城里打探到的情况，他慢慢睁眼，视线掠过二人的头顶，朝远处看去，老眸子里闪过一丝恍然的神色：“双生女，难怪。”
“义父，”沈玄欠身道，“凌霜对此毫不知情，想必是段修文那个老狐狸在外面藏了一手，想不到如今竟派上了用场。”
沈从光冷哼一声：“他再狡猾，难道会在十八年前料到他女儿会逃婚出宫？自当是巧合，无巧不成书，呵，前朝双生龙种的故事倒让我们遇上了一回，而不管这个假宁阳的身世如何，那都不重要了。
“我今早收到了北凉王的命令，前线战事吃紧，刚拿下的城池被联军围困，他让我们务必想尽一切办法打破齐蜀联盟，就先从这个宁阳下手吧，要能激起强烈的怨恨，动摇前方军心，用什么方法你们自己考量，七日内给我结果。”
沈杨二人意会，同时领命道：“是。”
“记住，”沈从光阴恻恻地补充道，“越惨越好。”
杨启低头一抱拳：“先生放心，我们明白。”
沈玄的回应稍有迟滞，看起来犹豫了一下才拱手：“……是。”
沈从光轻轻瞥了他一眼，挥手让杨启离开，待他关上门后，慢声说道：“要你杀一个跟那女人一模一样的人，很难么？”
沈玄从唇缝中倒抽了一口冷气，俯首撑地道：“义父之命，北凉王之命，儿子莫敢不从，对要杀之人也从无手软，那个宁阳也是，儿子必将完成任务。”
沈从光沉默良久，低缓的呼吸一阵一阵，竟让身边的烛光摇曳起来：“你这次的任务估计是难办的，是那个女人扰了你的心智，让你的刀变慢了，你知道，我们这种拿钱卖命的，不能有牵挂。”
沈玄立刻顿首，额头重重地砸在手背：“不关她的事，还请义父相信我。”
沈从光：“宁阳死后，段子初与她一样的那张脸还怎么能留存于世？为父不想留她……”
沈玄低着头，脸上失了几分颜色，背后涔涔起了一层冷汗，一句“毁其容颜”逡巡在口中打转，几乎要脱口而出。
沈从光又继续道：“……但念在你是吾儿，我们姑且各退一步，七日为限，你若事成，她便无事，可七日之后，若是我没在城门上看到那个宁阳的头，那么挂上去的，便会是这个宁阳的，同样可以达到破坏联盟的效果，你，明白了么？”
沈玄又一顿首，一字一顿地保证道：“儿子明白，定不辱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