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南城门外的路边停了一列马车,几个大臣揣着袖子围在一起,眉头紧锁地交谈。
“秦王殿下怎么突然掉头回城了?发生了什么事?”
“没说,他的护卫队长只让我们在此等候,也许是落了东西,应该一会儿就出来了吧。”
“落了东西派人去取就好,何须亲自跑一趟?而且他好像是在那一声象鸣后才回去的,别是为了看象吧。”
“秦王殿下素不贪乐,一定是有要事,不然绝不会让我们这么多人在路边等他,且先等候吧。”
“呵,秦王从宗正寺出来连半年都不到,小陈大人如何对他这般体谅?”
那位年轻的小陈大人正色道:“我只是就事论事,虽然相处不久,但秦王的为人和能力,诸位都是有目共睹的,主持清查各州县的税务,裁除冗赘官员,查剿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无一不是雷厉风行颇具成效。
“我们此行不也正是要去巡查这些事情么?地方上的官员和氏族勾结深甚、关系复杂,互相联姻、渗透,哪一桩贪腐案不是牵连出几大门户?涉案之人高达令人瞠目的二百余人。
“就连一个小小的知县也能与转运使攀上姻亲,继而层层盘剥粮禄,到了底下真正办事的亲事官手上便没剩下多少了,那他们办起事来又怎会尽心尽力?这难道不是在为朝廷决策的落实埋下隐患?
“地方势力暗通款曲、掩护包庇,无疑是东齐影响最深、分布最广的毒瘤,亦是根深蒂固之顽疾,当务之急,就是由秦王殿下这样的人,快刀乱麻将他们连根拔去,请恕在下直言,纵观满朝,也只有殿下一人能有此腕力,这难道不是我东齐之幸事么?”
他此话说完,场面瞬间冷却下来,就像大冰块掉进了热水杯。
众臣的表情纷纷变得高深莫测,既无否认,也不赞同,神情隐晦地相互看看,不再多言,各自散开,却又仿佛从他身上见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怅然沉思。
这位敢言的小陈大人去年进士出身,今年年初调配到御史台为官,是当之无愧的新人中的新人。
他满心待酬的壮志,欲以自己两袖清风,一扫东齐官场萎靡敷衍之惰气。
可从前的上官办差懈怠、得过且过,呈送到上面的折子却都是对自己功绩的夸大和吹捧。
东齐帝高高在上,根本无法细查究竟,也被身边的浮云遮住了眼睛。
小陈大人年轻直率,屡屡上谏,折子还没出御史台的大门就被同僚驳回,甚至还遭到了上官的警告。
正自憋闷之时,秦王出了宗正寺,好似照亮浑浊官场的一缕光芒——破晓的曙光。
小陈大人见识了他是怎样在七日之内粉碎掉地方上根植了七十年的顽固势力,非常欣赏他铁面无私的做派,也终于在一摊泥沼般的官场中找到了可以带他实现宏远抱负的领路大旗,毅然决然地站到了那面旗下。
有一个年纪稍长的大臣同情地看着他,见他天真得令人心疼,便好心点拨,将他拉到旁边低声提醒:
“小陈大人,看在你是我同乡的后生,我便托大告诫一句,在官场行走,口边留门方才能行得远,刚刚那番话你切勿再向他人提起了。”
“怎么?”小陈大人皱眉反问,“前辈觉得在下所言不妥?”
“你说得的确没错,秦王的能力和治吏手段毋庸置疑,可快刀乱麻并不见得是好事,缓病还需温药医,若是用猛药疾攻病灶,那其带来的毒性则远胜于药效,于人体本身也会受到伤害。”
小陈大人:“前辈是指得罪人么?可要是怕得罪人,还要御史台做什么?陛下又何必派我们外出巡查?难道为了给违反律法之人留情面,我们就要容忍死角里藏污纳垢么?”
“出手太过决绝,非中庸之道,”那人摇了摇头叹口气,“地方如此,建安更是,在朝官员之间利益牵连深甚,家家户户多少都有点姻亲关系,若真要追溯起来,那满朝大臣或许没一个能跑脱的,你可知陛下为何要将这种得罪人的差事派给秦王?”
小陈大人稍一拱手:“愿闻其详。”
那人左右看看,又将他带远了一点,两人几乎都要站到田垄上,他才说:“今日斗胆议上,还请守口如瓶。”
“大人放心,请讲。”
风吹麦浪,卷起阵阵带穗的飘香,带走了一个资深老臣对今上意图只言片语的猜测,其间内容对那位秦王殿下来说,相当凶险。
听罢,小陈大人思索片刻,并不完全认同,也不再与他多说了,心道:那何尝不是一种期冀?
……
……
城南。
被疯象践踏过的路口一地狼藉,倒了的棚子,受伤的人,瘫软的尸体,污脏的血,还有被箭矢扎成刺猬的大象。
建安卫派出一支百人队来善后清障,正在捆绑这只没人要且已经断了气的大象。
大象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大象的主人怕担责跑了,另外还有一队士兵分散到相邻的街道瓦舍中搜查,一定要将南疆人和他的同伙抓出来狠狠治罪。
遭殃的店铺可怜巴巴地散了架,有些人自发帮店家们重新拾掇,一切都在惨淡地缓慢恢复中。
越无疆的马车在街边被官兵头子拦停,他掀开帘子往前方望去,眼睛快速地在人群中扫视,急切地寻找他所想之人的身影,同时又冷静问向官兵:“出了何事?”
官兵头子见是秦王的车驾突然驾临,立刻低头一抱拳:“参见秦王殿下,回禀殿下,驭兽班的象受了惊,现场闹出些乱子,大象被射死,混乱已经得到平息——”
不及他说完,越无疆推门而出,高高地站在车沿上:“看到宁阳公主了么?”
官兵一愣,立时慌了神,往狼藉之地张望过去:“宁、宁阳公主也在?”
越无疆两步跳下车,目光直直盯着那庞然大象,脚下带风,龙行虎步地来到现场。
他余光扫见一个坐在地上抱着腿嗷嗷叫的伤者,就顺手指了指:“把人送去医馆治伤。”又问向官兵,“死伤者可有妥善安置?”
“有家人的已经领回,独身的尸首刚刚送往衙门,还有几具正在搬运,过会儿便会张贴告示让人来认尸。”
越无疆踩着血泊和碎木头焦急四顾,始终看不到他想见的人。
别说姜见鱼,就连极好辨认的曹黑二人也瞧不见身影,秋月和冬阳就更别提了。
难道她没来?或是在别处?
越无疆心底抱着一丝侥幸,决定回趟王府。
若是见不到她安然,那他也没法走得安心。
小孩子的哭声从身后渐近,撕心裂肺,惨绝人寰,闻者无不恻隐。
两个官兵正在合力抬走一个浑身尘土和污血的男人,四肢扭曲地叠着,像是断了全身的骨头,脑袋彻底掉了个个儿,死气沉沉的面孔拧到了背后。
小男孩追在一旁,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爹、爹”地喊着。
他身后还有个胖胖的大婶,竭力跟上官兵的步伐,急道:“官爷,孩子太可怜了,我也不知他是哪家的孩子,是被一个姑娘从象脚下救出来送到我手中的,我能一同跟着去衙门吗?直到找着这孩子的家人,我才能放心。”
“也好。”官兵点点头,转念一想,“一个姑娘救的?好本事啊,那她人呢?受伤了吗?”
大婶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从刚才开始就没瞧见,不过她掉了个镯子,应该是救人时碰碎的,真可惜啊,这可是上好的白玉,还有一枚绛红点呢。诶,官爷啊,你们一会儿张榜的时候,也把这事给写上吧,这玉镯一定价值不菲,那姑娘没准会回来找呢,就让她到衙门去领。”
官兵瞄了眼她手里的碎镯子:“哟呵,想不到现在还有拾金不昧的,这镯子成色可真不错,你自己留着得了,或是卖了钱给这孩子葬父也行啊。”
大婶看着男孩的后脑勺连连叹息:“还是给孩子吧。”
“那个玉镯,”一只手忽然伸到她面前,“可以给我看一眼么?”
大婶和官兵同时停下,惊疑地看着来人,小男孩也抬起鼻孔冒泡的脸,哭声巴拉地抽抽着。
越无疆脸色冰冷得可怕,隐隐皱眉,旁边的官兵头子赶忙朝大婶使了个眼神,她当即听从,有点害怕又不明所以地递来镯子。
白玉镯碎成了三段,三个半弧断口参差,光洁的表面笼了一层灰蒙蒙的尘土。
即便玉碎蒙尘,也难掩尘土下面那温润细腻的高贵成色。
越无疆此时想的,不是母亲遗物的损毁,而是姜见鱼很可能遭了不测,他的心也跟着掉进无底洞里,一落千丈。
他攥起手,把镯子紧紧握在掌心,抬眼命令:“调我府兵和公主亲卫,全城范围找寻公主,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