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荒屋。
“……段子初在哪?”
姜见鱼将匕首抵在杨启的喉头下方,刀口寒光上翻,好像稍一用力就能将他频频吞咽的喉头削去。
“快说!”姜见鱼脆声命令,揪住杨启的头发往后猛拽一把。
杨启脖子上的冷汗洇进了伤口,被汗水腌得生疼,地上的鲜血已经漫到了膝下,温暖湿黏,腥气扑鼻。
他方才连这姑娘三连击的动作都没看清,此时完全不怀疑她会不由分说地在自己脖子上剌道大口子放血,便一动不敢动,也不开口。
他就这么被她拽住头发,仰着头,斜眼朝下看向沈玄,暗自等待反转的契机。
“你怎么……”沈玄沉下目光,戒备地盯着她手中利刃。
他想不通眼前的情形究竟是怎么发生的,那匕首到底又是哪来的,绑人之前明明查验过她身上没有尖锐的东西,连钗都没有,寻常姑娘也绝对经不住自己的一掌。
姜见鱼稍一歪头,露出脖子上已经变得很淡的掌痕,蔑然冷哼:“想劈晕我,你还得再练几年,回答我的问题,你们是什么人?段子初到底在哪?”
“什么段子初?听都没听过,你无缘无故杀了我三个弟兄,”沈玄刀锋轻垂,“今天别想活着走出这道门。”
今日是他与沈从光七日之期的最后一天,拿不到眼前这个宁阳的头,他也不会走出这道门。
沈玄表面沉着,心中却惶惶算计了半天,看这姑娘的身手并不好对付的样子,只有从她手里救下杨启,两人同上才能将她制服。
而她顶着张段子初的脸,脸上衣上带着斑斑血迹,挟持杨启与他刀兵相向,总让沈玄觉得有些晃神。
姜见鱼:“呵,无缘无故?几个男人缺韭菜,大言不惭好意思说,我都不好意思听,你们原本也没想让我活着,戏班的身份只是幌子吧?
“杀了我能拿到钱,还想砍我的头,把尸体丢进魏王府嫁祸给他,这么麻烦,你们不是普通的暗挂子,雇主是哪个?会提出这样狗日要求的应该也不多,那龟孙目的何在?”
听她说到“暗挂子”,沈玄眼光一闪:这姑娘懂江湖黑话。
他试探反问道:“不知这位老海挑的什么万儿?扛的哪座山?”
姜见鱼冷冷一撇嘴:“别跟我放屁,老子的万儿是你问的?建安就是我的山,山上台柱子都齐了,只待一锅端了,你以为你能出得了这个窝?”
沈玄不由心头一紧,看来这姑娘不光懂黑话,还他娘的有不少手下。
且她的意思,是说自己手下都来了,就在屋外围着。
沈玄不免警觉地瞄了眼破洞的窗子,而外面并无人影,顿时觉得她在虚张声势。
这正当,屋外刮过一阵疾风,把院子里的荒草吹得沙沙直响,树影晃动,还夹杂着树枝断裂的噼啪脆响,似是真有外人埋伏其中,沈玄这下也没法确定外面是否有人。
“你想怎么样?”他问。
姜见鱼一口道:“带我去找段子初,不然让你兄弟变成土。”
沈玄决定跟她扯淡周旋,摇了摇头:“你先把人放了。”
“亏你是个老海,钱货两讫的规矩都不懂?”
沈玄:“我人就在这,既然你们有人,那大可让他们看着他,我带你去找你要的段子初。”
姜见鱼才不被他框进去,心忖着他是想拖延,且不知他们与段子初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没准他们手上根本就没人,或者压根就不清楚她的身份。
她探道:“你说,段子初是什么人?”
沈玄直言:“西蜀的宁阳公主,你与她一个模样,你又是什么人?是她的双生姐妹?”
他细致地发现姜见鱼睫毛微颤了一下,应该是对这句话产生了触动,便抓住机会,慢慢横转刀锋,嘴上说道:“子初和我说过你……”
姜见鱼略一眸动。
沈玄的刀锋转了半周,已将锋刃朝向前方,继续说:“……她很想见见,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同胞姐妹。”
“妹”字未落,他手上长刀已经横甩了出去,沉猛的刀风在局促的屋内呼啸回旋了两圈,破空而过,直逼姜见鱼的脑袋。
他这是要隔空砍头。
姜见鱼方才被沈玄的话说离了神,没注意到他手中长刀方向的变化,瞬息之间反应过来,缩身一蹲躲过了卷风而来的长刀。
杨启借由这时机,忽地猛砸她手腕,震得匕首脱了手,使上全力,拉着她肩膀一个扛摔。
姜见鱼自他身后过肩被掀翻,后背狠狠砸在血泊中,溅起一周血花,真真切切的浴血,当即破口大骂:“龟孙!这是老子最喜欢的衣服!”
杨启抄起拳头往她脸上落下,姜见鱼倏然翻身闪开,让这要命的一拳砸在血泊里。
她一个打挺弹跳,终于起身站定,衣服被血染红大半,手上、胳膊、袖子、衣摆全被浸染。
高高的马尾辫也叫鲜血黏成了又厚又亮、一绺一绺的血绳子,滑且腻地黏在后脖颈,全然没了以往的飘逸。
整个人就像在血池子里淹到一半又被捞上来一样,只有脸庞勉强幸存了下来。
她快速扫了眼掉落在杨启脚边的匕首,暗想着要用几步能把它抢过来。
杨启瞧见,啐了一口,把她的匕首捡起来在指尖灵活地转着。
他另一手摸了摸自己喉结边的刀口,指尖沾到些血,被他嘬进了嘴里,接着狞然冷笑:“哟,女侠衣服脏了,不要紧,很快你就不必穿衣服了。”
沈玄捡起被他丢出去扰敌的长刀,与杨启一左一右地对手无寸铁的姜见鱼形成夹击之势。
沈玄用刀指她:“你所谓的手下呢?这么大动静都没进来救你,怕是根本就没有那些人,装腔作势唬人得很,我差点都被你个丫头片子给蒙了过去。”
“呵。”姜见鱼低喘了一声。
她两手空空,衣角“吧嗒”掉落两滴血,落在靴面上。
这会儿已过了午后,荒屋面西的窗口悄然照进一丛泛黄的斜阳,浮尘乘着血腥的气息在空中幽幽浮荡,极其缓慢地穿梭在光影之间、在对峙的三人之间。
姜见鱼面无表情地用手背擦了下下巴尖上的血,杨启怒叱一声,举匕朝她大步奔来。
她忽然一挥血袖,从袖中甩出又一柄细匕,寒光擦着屋内的斜阳一闪而过,“呲”的一下扎进目标——杨启的喉头。
这柄新冒出来的匕首正中他脖子,将喉结劈成两半,深深没入了一半匕刃。
两个男人怔在当场震惊之时,姜见鱼已经闪身来到杨启身畔,夺过他手中和喉间的一对细匕,一正一反握在手中,挺立在窗边的阳光下,披着血色熠熠生辉。
杨启脸色刷地掉了血色,捂住喉咙往旁边踉跄了几步,生气从漏着血的伤口中一丝一丝被抽走。
他满眼惊惧交加,转身又朝姜见鱼走去,伸出一只手要去抓他。
她错步让开,杨启高大惨白的身躯扑了个空,随着干枯低沉的呜咽倒了下去,再没爬起来。
沈玄怒不可遏,提刀反抡一圈,蛮声框喝,对着姜见鱼迎面砍下。
她凝神接战,交匕格住了他势如破竹的当头一击,两匕向内压下,绞开刀锋。
沈玄气急攻心,陡然猛增攻势,出手愈发狠绝迅疾,接连几刀都直冲着姜见鱼脖子削去,想要直接剁下她的头。
时间所剩无几,天黑之时就必须拿到她的头挂上城门。
面对强攻,姜见鱼连续躲避,踩着满是血迹的地板纵身蹿跳,脚底不禁打滑,颇感吃力地蹬腿才险险地躲过他刀刀致命的攻击。
纵使自己再矫捷,一对细匕首也难以正面抵挡窄背长刀的猛攻,本想以灵巧刺击取胜,奈何地面滑腻,扒不住鞋底。
姜见鱼完全可以跳窗逃跑,而眼下这屋里知晓段子初身处何地的就只有这一人,必须将其制服再严加逼问。
可这人跟中邪疯了似的,逮着什么都砍,破箱破桌,破窗破柱,连墙也不放过。
只要是姜见鱼经过的地方,下一眼便会留下一道木屑横飞的可怖砍痕,愤怒的砍痕追着她炸满了屋。
她便只能反手往他脸上扔匕首,直刺他面门。
沈玄横刀挡掉一把,姜见鱼一个滑步藏进窗下的阴影中,想借这短暂的光差来迷惑他的视线,好趁机投出仅剩的匕首。
这击要是再没中,她就真的要好好考虑一下退路了。
从窗口照进的光与地面形成一个夹角,姜见鱼正蜷蹲下夹角的墙根下。
沈玄追来,果然被阳光晃了眼,一时没看清她到底身在哪里,举着刀定了一步。
姜见鱼瞅准这个狭促的空档,抬手使劲,匕首即将飞出,头上的窗口却突然掉下来一坨毛茸茸的小怪物,骑在她脑袋上龇牙乱叫。
一只猴子。
“来的正好!”沈玄冲猴子大笑,“与我一同杀了她,为你主人报仇。”
猴子听懂了似的撕扯起来。
姜见鱼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猴,之前看马戏的时候还要给它赏钱,现在竟翻了它的臭猴脸想杀死自己。
她一面要对付猴子,一面要从沈玄的刀口下活命,转眼的功夫便落于败势。
姜见鱼想也不想,一匕捅上,让猴子断了气,再绕手一卷尾巴用力拽开。
只这短暂分神的时机,就给沈玄捉到空隙,刀锋和怒喝齐齐破光而下。
姜见鱼来不及抵挡,更没时间躲开,眼看着就要命丧于此,那刀锋却戛然在空中骤停——
停在了姜见鱼头顶半掌远的地方。
刀刃止而刀风不绝,一阵极轻的腥风拂下,吹动了她额边发丝。
姜见鱼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不急探个究竟,立刻翻身起开。
安全之后才惊讶地发现沈玄的上腹赫然插着一把菜刀。
从窗外飞进来的。
“大王!”
黑八郎暴跳着破门而入,瞪着骇人的铜铃眼,咚咚踏着震天脚步跑来,抬腿对着沈玄就是一踹。
他担忧地看向姜见鱼,一见到她满身的血,这顶天的肥壮汉子惨然尖叫起来,双眼蓦地冒出两团泪花,颤抖着手要过来扶她:“大、大王!你不、不要吓我……”
曹二文随后进屋,臭着脸环顾一屋子的尸体和洒了血缸一样的地面,立即横刀在身前戒备。
他瞧见姜见鱼顿时一愣,这姑娘好像是从哪个血坑里打了个滚爬上来的,但既然能神色自若地站着就应无大碍,忙问:“大王伤哪了?”
姜见鱼摆了下手:“我没事,这是他们的血。”
她蹲到奄奄一息的沈玄身边,看了眼他的伤势,拍拍他的脸冷声问道:“喂,我们会找人救你的,但你得先告诉我段子初在哪?”
沈玄伤了胃,突然呕出一口鲜血,流满下巴,吃力地看看肚子上的刀柄……
整把菜刀都进了肚子,哪里救得过来?
他自知活不成,眼前这个宁阳的头还好好地在她脖子上,任务就没算完成。
那她……也活不成了……
沈玄心头陡生一股绝望的悲凉,目光飘向窗外西斜的太阳,艰难地张开血口,颤了下唇,目光渐渐地散了:“快……快去救她,子初……有危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