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错不了。”
一只死猴子被人提着尾巴拎到了越无疆面前。
那人把猴子脚掌翻给他看,边说:“当时在场的铺兵说驭兽团里有只猴子,大象发狂后就不见了踪影,我们找到了猴子的脚印,应当是在路口踩到血,循着印迹一路找来便到了这座荒屋,在屋内发现了五具男尸和这小畜生,不见宁阳公主,却有几枚女子尺寸的血脚印,和……”
卫兵长神情凝地重叹了口气,让人拿来一件满是污血的衣服,被血染得体无完肤,仅剩前襟幸存了下来。
越无疆认得那衣襟上的图样,脊梁猝然蹿上一阵彻骨的寒意。
他一把抢过衣服,展开查看,没发现一处破口,也没有撕扯的痕迹。
但这说明不了什么,更不能单纯推断宁阳没受伤,只能确定她现在没穿外衣。
然而不论有无受伤,她都必然遭遇了异常残酷的事情以至于浑身浴血,天快黑了仍然旧下落不明。
越无疆就像心里吃了块铁,又重又沉,面色阴沉得说不出话来。
他还在院门外就闻到了被风带来的刺鼻血腥味,闭目压下一股情绪,径直走了进去。
卫兵长跟上他的步履,在旁说道:“屋内应是发生了相当激烈的打斗,满地是血,殿下还是不要……”
越无疆抬了下手,一步跨进门内,目光逡巡在这间几乎要让人以为是被红染料给泼洒过的废屋中。
已经有几个衙门官员和仵作在屋内查验尸体,倒在一起的三个男人前襟大敞、衣衫不整,腰带全都松落了下来。
还有个人赤着大膊,怎么看都是想要对谁意图不轨的样子。
越无疆额边跳起一小簇青筋,从鼻腔里徐徐呼出一口怒气,他问向旁人:“身份查实了么?”
一个铺兵被带到近前,朝他行礼道:“回禀殿下,小人方才看过,其中两人正是当街卖艺的男子,虽然那个南疆人换了发型,但我们这种靠认脸吃饭的绝不会认错,从现场的包裹里也找到了南疆式样的袍子。”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声“三哥”。
越承弼急匆匆地跑进来,皱眉看了圈屋内:“我听说了,到底怎么回事?三嫂呢?”
“已经派人去找了,”越无疆看了他一眼,“调了我的府兵和宁阳的亲卫。”
“那不够啊,”越承弼急道,“让建安卫派兵!”
他无奈道:“我无权调派建安卫的兵,情况紧迫,没时间进宫向父君禀报,不过已经派人去禀了,却不知建安卫何时能出兵。”
“我帮你。”越承弼当即从腰间取下一块令牌,交给身后的侍从,让他去自己府上调府兵。
“虽然只有一百人,”他说,“但能找一点是一点。”
越无疆看着他点了一下头:“多谢。”
五具尸首已经被排成一排,三个仵作弯腰检查着伤口。
越无疆在旁等待结果,低着头来到几枚纤巧的血脚印边,一眼认出这就是卫兵口中的女子脚印。
他把自己的脚踩在旁边比较了一下,那血脚印比他的脚足足小了两三圈。
应该就是宁阳的。
他手心冰凉,用力攥成了拳。
接着又去找下一枚血印,追随宁阳的脚印踩着步子,忽然发现她的脚印分布有条不紊,印迹边缘清晰,可见走转腾挪时相当果决稳健。
虽然偶有打滑,但并没有惊慌失措的那种零乱碎步。
单从步伐和脚印不能完全推断出当时的情景,却可以隐约察觉到这姑娘似乎能够应对,不会完全处于被动,甚至……
越无疆转头去看尸首们。
是她杀了那些人?
一旦产生了这种猜想,越无疆心情忽然变得复杂起来。
不知该感到欣慰还是继续担忧,或是对她生出莫名的恐惧。
他盯着脚印发了一会儿呆:你还真是……怪物啊。
有个衙门官员带着他来到屋外的枯草丛旁,用刀鞘挑开被踩得稀烂的草叶,点了点丛间的一摊血污说道:
“女子脚印从屋里出来后便消失于此处,看这土地摩擦的走向和力度,她应当是用力蹭掉了脚上的血迹,再结合先前脱下的外衣推断,怕是还要去到别的地方,毕竟穿着一身血衣和沾了血的鞋子会很不方便。”
越无疆忙问:“那外面查到脚印了吗?”
官员摇了摇头:“带土和血的脚印越来越淡,逐渐难辨,且到了街上路人多,脚印易混淆,就更查不到踪迹,不过方向应该是朝着南边去了,殿下的卫兵已经在往那里搜查。”
这时,仵作的勘验带来了一些结果。
“这三人均为颈脉被一击刺穿,骤然大量失血而亡,这个赤膊的南疆人,喉咙被刺穿,利刃由喉头刺入,气绝身亡。从伤口的宽度推测,他与那三人应该是被同一种利刃所杀,还有那只猴子也是,姑且推测是细长的匕首。”
仵作来到一具面容白净、下颌满是血的尸体旁,指着他的肚子说:“如殿下所见,此人的致命伤在腹部,与其他四人皆有不同,伤口宽且深,该是一种刃口极宽的刀,柴刀、斧头,甚至也有可能是菜刀,而在现场均未发现可以匹配这两种伤口的兵器,应该是被人带走了。”
菜刀?
越无疆心口一滞,他倒认识一个会拿菜刀做武器的人——他媳妇儿。
还有又细又长的匕首……
宁阳那家伙,不就有这样的匕首么,还用它扎穿了自己的书。
而她的匕首好像是从袖子里拿出来的。
越无疆握拳一捶手:怪不得!
怪不得中午离家时觉得她身上哪里不对劲。
现在回想,是她上臂袖子里藏了什么硌应的东西而显露在衣袖上的生硬线条。
难道她早知会遇上今天的事而提前做了准备?
越无疆抱臂在屋里来回踱着,面无表情,喜忧参半。
一面想着宁阳陷入了何种非得死了这么多人的棘手事端,一面又说服自己去相信她可以有所应对。
他担心又激动,心绪七上八下地翻飞着,心脏突突突地从胸腔里往外一顿猛砸,要是不闭着嘴,几乎可以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上次思绪乱成了一锅糊粥的时候,还是九年前他被宗正寺带走的那次。
“殿下慎步!”一个仵作大喊。
越无疆登时停住步子,将刚刚迈出还没落下的脚收了回来。
但见自己鞋尖前面有个带了点血的土脚印,尺寸很大,比自己的脚还要大两圈。
仵作拿着尺子蹲过来,量了一下说:“这明显是男子脚印,不属于屋里任何一个人,从尺寸来看,男子应当很高,而在屋外也发现了几个同样大小的,依照踩进地面的深度来推测,此人体量很大,又高又重,可能是个大胖子。”
越无疆和越承弼对视一眼,立刻想到了黑八郎。
越无疆悬着乱飞的心又放下来一点点,如果黑八郎陪在宁阳身边,那曹二文没准也在,有他们二人,宁阳至少应该性命无忧。
他长长叹出一口气,来到窗口看向天边一点点西沉的金乌,已经完全没入屋顶后面,只剩几片惨淡的愁云披着逐渐萎靡的晚霞,幽幽拉开入夜的序幕。
天快黑了。
越无疆:你这家伙,到底跑哪儿去了?!
……
……
暮色四合,西边天陲已看不到半点微光,天色终于完全暗了下来。
南城门外火把林立,卫兵们来回巡守,归家的人们和车马匆匆进城。
而城门外的路边还支了好些摊铺,蒸炸煎煮,热气腾腾,他们要把生意做到夜里的最后一刻,也给从外面回城的空肚子平添几分充实的暖意。
一队卫兵列队出来换岗,敲了两响梆子:“戌时二刻,天地朦胧,途人归家。”
城门上空空荡荡。
带着斗笠的男人站在远处,口中缓缓压出一丝恨铁不成钢的叹息,低头压了下笠檐,失望地握住刀柄,转身离开。
吾儿,别怪为父。
……
……
村庄简朴的小屋里,段子初在昏暗的油灯下给沈玄缝衣服。
那日见他肩上破了个洞,便向隔壁王婶请教了女红,笨手笨脚地穿针引线,总算是把洞口用布头和乱线给糊上了。
她轻轻咬断细线,悉心地打了个结,想给七日没见的玄郎带个惊喜,让他知道自己不是一无是处只会伸手要钱的金枝玉叶。
廉价粗劣的灯油烧得冒青烟,眼睛被熏得干涩难受。
她眼眶红红的,眼角不自觉地挣出了泪,用手背抹掉,又怜爱地摸了摸小腹,心中无端感伤了一下。
段子初抚着补丁轻叹一声:他说过今晚就要回来了,自己应该开心才对。
念及此处,身后吱呀一响,油灯的火光明灭一晃,令她心头忽然一悸,随即回头看去:“玄郎?”
身后无人。
只有门扉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投进一道狭长而森冷的月光,又吹进来两片枯黄的落叶。
外面凉风萧萧,把树枝刮得纷颤,梢头的鸟儿齐齐振翅,扑棱棱地飞走,窗外张牙舞爪的树影间,倏地闪过一道人影。
段子初紧张起来,又问一句:“是王婶么?”
无人应声。
她攥着沈玄的衣服,被冷风吹得打了个激灵,顺手将衣服披到身上,决定起身去关门。
就因为她晚上睡觉总忘插门闩,被沈玄说叨了好几遍。
沈玄责备她粗心大意,段子初总说是为了他可能在夜里回来,才留的门。
眼下,段子初拽着衣襟,轻快地跑到门边,刚搭上门扉要往外推,木门就突然被一只有力的大手从外面抵住。
段子初吓了个哆嗦,连忙后退几步,颤了下唇:“是谁……”
来人戴着斗笠,面庞漆黑一片,缓缓抬起头,笠檐下露出一双苍老阴鸷的眼睛,寒光掠过,让段子初死死地僵在当场。
她倒吸一口凉气:“……先生?”
沈从光嘴角一咧,长刀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