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初与沈玄的这个义父素无交流,她总觉得这老头鬼森森的,身周像是缭绕着一圈黑压压的邪气,整天躲在房里车里不出来,咳嗽一声就有戏班的弟子进去给他送饭。
现在大晚上的,又戴着斗笠装神弄鬼。
沈从光不发一语,提刀进屋,一反往日盘坐在蒲团上的阴颓之态,身形转眼变得高大挺拔,老脸却依旧霜白沧桑,让人感到诡异的不协调——这是个强壮的老头。
段子初快速瞄向门外,依稀瞥见了几个弟子的身影,全都有病似的带着斗笠,不难想象斗笠下那些阴恻恻的表情。
她裹紧沈玄的外衣,觉得他的气息能给带给她力量保护住她,就像金钟罩铁布衫。
脚下同时往后搓着步子,慢慢向墙角挪去,磕磕巴巴问道:“先、先生怎么来了?玄郎呢?”
沈从光也不知道沈玄在哪,即使任务失败,那到了约定的时间也必定会回来告知,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连带杨启和三个兄弟全都没了消息。
只有一种可能。
刺杀宁阳真有那么难么?竟把定风班的几大好手全都赔了进去。
沈从光慢慢摘下斗笠,低叹一息白气:“不必等他,我送你上路。”
“去、去哪?”段子初瞥了眼侧面的小窗。
“去你该去的地方,等到了那边……”他走近两步,缓缓举起长刀,“……你就能看见他了。”
段子初好像真被沈玄的衣服给予了巨大的力量,在他长刀落下之前,奋身往旁边跃去,看似灵敏矫健,也不过只是为了求生而爆发出的本能,动作拖泥带水十分狼狈,却有种死也要活下去的拼命。
她的身体……与以前不一样了。
沈从光一刀劈空,将墙角的衣箱生生斩成两半,露出里面的戏服,是沈玄在蜀皇宫里唱戏的行头。
段子初跌跌撞撞地靠到窗边想要翻窗而出,岂料那窗户早已从外面被人封住,连推两下纹丝不动。
她又急忙贴着墙跑开,绕到另一边欲要夺门而出,又迎头撞上了一个斗笠人,把她挡回屋里,院里还有七八个,黑压压地守在门外。
段子初一身冷汗飞流直下三千尺,绝望到想哭,眼泪在眶中盈盈打转,却愣是没有流下一滴。
她行将心死,又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小腹往后退到床边,还想寻机挣扎一番。
“女人啊,”沈从光啧啧摇着头,掉转脚跟走了过来,“不过都是玩物,动心的男人全是废物,你真以为玄儿拿你当回事么?”
段子初慌乱地左看右看寻找生机,闻他所言,突然一愣:“什……么?”
沈从光垂下刀尖,冷飕飕地哂笑道:“深宫里的公主可真是单纯得很呐,该说你风雅高尚还是见识浅薄?随便一个进宫唱戏的俊俏戏子,三言两语就能把你弄得五迷三道,不惜违抗父命皇命也要跟他私奔出宫,不得不说,玄儿真是天生的好演技,把你骗得非他不嫁。”
“你在……”段子初心底陡然爬上一股寒意,簌簌沿着血脉蔓延到全身,“……说什么?”
“你真以为你们在蜀皇寿宴上的相遇是偶然?你真的以为沈玄能带你远走高飞去过世外桃源的日子?你真以为我们只是寻常戏班?你真以为……”
他说一句走几步,话到此处,已经逼至段子初面前,一把掐住她脖子,低头冷道:“……你能活得了?”
段子初瞳孔猛缩,气息滞在了喉间,面孔涨得通红。
她无路可逃,无力挣扎,惊恐的漂亮眸子里倒映出刀尖森冷的白光。
也许是她此生最后看到的东西。
她按着小腹,一抹泪终于从眼角滑落……
“呃啊——”
乍然,此起彼落的骇然惨叫和激烈的交兵砰响瞬间从院中爆发,屋外似乎有敌人袭来,攻势猛烈,连刚才挡门的斗笠人都加入了战斗。
沈从光刀刃一顿,落势收了半分,侧头去听,两方好像不相上下,自己的人应该还能抵挡一会儿。
他便想先砍了段子初,拿到她的头再冲出去。
刀又复起,段子初刚刚燃起的微弱希望瞬成死灰,紧紧闭上眼睛,痛苦地往旁偏头等死。
屋外惊然炸开一声冲上云霄的怒吼,又让沈从光心神一震,当场停了手。
他从声音判定此人是个声似虎吼的力士,踏起步子连房屋都要抖上三抖。
而且院中交兵渐歇,自己人的声音好像听不见了。
倘若对方来人甚多,或是已经包围了院子,那自己未必能顺利突围。
更有甚者,外面那帮人如果是官兵,搞不好正端着弓弩对着大门等自己傻不拉几跑出去当靶子。
沈从光飞快地转念一想,既然他们能找到这里,那也许会和段子初有关,扣着她作人质,或可帮自己出去。
可万一又不是呢?
沈从光在屋内正自沉吟无计,屋外敌人的脚步和话声已经到了门前。
“大王,这儿有这么多打手,看来应该就是了,他们功夫不低,应该不是普通暗挂子,多亏秋月和冬阳去货栈找来兄弟们,不然就我们三人实在有些吃力。”
屋里的段子初疑惑地哼了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秋月和……冬阳?
要么是听错了,要么就是想家想疯了,或者根本已经死了吧?
外面那个声似虎吼的力士此时平静说道:“先前那人话没说完就死了,只说了人在城南村子里,可城南有四个村子,害得我们一通好找,这是最后一座,准没错,八郎去屋里探探,你们在这等我。”
紧接着,力士雄壮地蹿进屋内,定步瞧了瞧,左边没人,右边——
他厚实的双下巴掉了下来,猛眨了眨眼睛,不禁后退半步,举起菜刀指指前面,又无措地看向门外的姜见鱼。
“怎么?”她甩掉双匕上的血,一个跃步进门,目光顺着他的刀尖看去……
黑八郎:“段、段……初……”
那边有个跟姜见鱼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也正以同样惊异震撼的神情望着自己,两人连张开嘴巴的动作都近乎是一个幅度。
不同的是,段子初被人举着长刀给挟持住了。
沈从光右手持刀柄,横刃架在她脖前,左手伸到前面反扣着刀背,俨然把自己的臂弯当成了一具铡刀,
只要稍稍往内一用力,就能让段子初头颈分离。
“啊,公主!”
秋月和冬阳带着几个归云寨的耳目跟着跑了进来,看到几个月没见的旧主,失声叫了出来,眼眶忽地湿红,激动地捂住嘴巴。
“你们……”
段子初的眼泪再止不住,“哗”地流下,重逢的主仆三人泪眼相望。
她虽还不明白那个与自己一个模样的姑娘是什么来头,但或许……今晚可以不必死了。
“好啊,”沈从光呵呵冷笑,“姐妹俩都到齐了,那就把你们的人头统统挂上城楼!让东齐百姓都来瞻仰西蜀两位宁阳公主的美妙遗容!”
姜见鱼被这句话恶心到了,挑匕一指:“我看是你的人头吧!我们这么多人,你以为你跑得掉么?把人放了,饶你不死。”
“哈!”沈从光顶着一脸狰狞的疯笑,“你搞清楚,这是你一母同胎的双生姐妹,要是不想她死,就给我让开!”
段子初今晚倒吸了不少凉气,比起先前的几次,这一次才是最让她头脑发昏的一回。
“双生?”
她看向姜见鱼那副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面容,虽然五官的轮廓几乎重合,但那英然飒爽的气质和不畏强敌的坚毅面孔则能够表面——这完全是另一个不同的人。
她脸上有血,拿了一对红刃匕首,正好奇又关切地注视自己,同时还要防备着沈从光。
到底是什么时候有了个双生姐妹?为什么自己一点都不知情?
父皇应该就是让她代自己联姻的吧,又为什么会跟打打杀杀的武夫站在一起?
那自己的母亲到底是什么人?这个姐妹这么多年来又身在何处?
段子初脑中思绪乱撞,砰砰啪啪迸出了火花,生出一股被亲生父亲瞒骗了的愤怒与委屈,头疼欲裂,眼前一晕,腿歪了一下。
沈从光一把托住她:“站好!不然马上要你的命!”
黑八郎“咔嚓”拧了下脖子,上前一步,想要从他手里硬抢。
沈从光将刀锋收了一寸:“你们给我让开!是想让她死吗?”
段子初猛地闭眼一缩肩,长刀在她颈边留下了极细的血痕,背后起了层冷汗。
“八郎。”姜见鱼一抬手,开始让步,“我们退后。”
曹二文在她耳后低声道:“我用铁莲子击他手腕,你用匕首掷他面门,听我信号,同时发力——”
“嘀嘀咕咕说什么?”沈从光额头暴起两道青筋,“在想怎么偷袭我吗?没用的,除非你们一刀砍下我的头,只要我还有一丝气息,就一定拉上这娘们给我陪葬,不信你们试试!”
姜见鱼凝眉摇了摇头,示意曹二文不要妄动,又对着前面怒叱道:“她是我姐姐,你要敢乱来,我挖你祖坟!把你剁成人彘,泡屎喂狗吃!”
段子初:原来……我是姐姐……可为什么感觉她才是……
沈从光面露一丝扭曲的得意:“呵,老子的祖坟早被老子挖了个空,还轮得到你个臭丫头?既知她是你姐姐,就给我麻溜地滚开!不然先变成人彘的可是她!”
姜见鱼只能带着众人步步后退,却没有完全放弃曹二文的偷袭计划。
她暗自改用三指捏住刀柄,准备随时朝沈从光的脑袋上抡去。
他个子不矮,比段子初高了快一个头,下手之处比较富余。
如果能从侧面旋击刺中太阳穴的话,就应该可以争取到片刻的时间。
沈从光挟持段子初出了房门,姜见鱼一行人围了个半弧将他们圈在中间,随着他二人慢慢向院外移动。
想不到沈从光看着挺体面、挺有威严的一气质老头,这会儿居然半蹲着躲在小姑娘身后,竟还把脑袋都藏了下去。
他很清楚自己的高个头此时成了劣势,头和脖子都光溜溜地暴露给敌人。
若是换位遇到同样的情况,应该也会首选直取敌人首级的方法。
他不惜猥琐地半蹲着,借着段子初的身体作掩护,艰难地出了篱笆院子,接着开始加快脚步倒着小跑,把段子初勒得差点断气。
姜见鱼几人刚要追上,又被他威胁着停下。
沈从光就这么一路无耻地退出到兵器的投程范围之外,才终于像个人样地站直腿,带着段子初退进了一片林子。
姜见鱼立刻跟上,她不信这老龟孙能一直倒着走到死,今日非要把段子初救下来不可。
反正越无疆也不在城中,自己大可花上几天的时间来跟老龟孙耗。
他难道还能一连几天不吃不喝憋住不撒么?
突然,众人头顶“咻”地蹿上一束光,在漆黑的夜空爆绽出一撮金黄色的火花。
不是观赏用的大烟花,而是传信用的小烟火。
“在这呢!是黑胖子!啊,那个是……宁阳公主!公主也在!太好了!找到了找到了!”
随即有大片的火把从后面围了过来,扰乱了姜见鱼的视线,刚才还紧紧盯着的沈从光,下一眼火光一晃,就带着段子初隐没在了黑暗的树林间,脸上似乎还挂着卑鄙的笑容。
而有了外人,就不能让他们知道有两个宁阳公主的事。
不能再硬追了。
姜见鱼简直要炸了!
她差点就能得手,此时气急败坏地揪过一个兵吼问:“你们什么人?捣什么乱?”
满脸兴奋的小兵被唬了一跳,不知犯了什么错,哆哆嗦嗦道:“我、我们是您的亲卫啊……”
曹二文拍拍姜见鱼让她冷静,问向小兵:“你们怎知公主在此?”
“是我派来的。”
一道声音自不远处响起,姜见鱼一听,心气顿时矮了半截,犯错小孩似的往曹二文身后藏了藏。
心骂:他个锤子怎么来了?不是要出城好几日的么?
铠甲俨然的卫兵们神龙分海一般给来人让路,越无疆越众而出,一席黑色披风凛凛生威,气势逼人。
他冷目来到曹二文面前,看向他身后露出的小半个脑袋,语气不掩怒意:“那么,宁阳公主又为何会在此?”
姜见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