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见鱼心中火烧火燎地着急,老龟孙挟持段子初逃进林子,指不定已经剁了她,自己却还要被越无疆这个冷冰冰的死鱼脸给困住责问。
往日对他按下不表的小小欢喜转眼变作想要锤爆他脑壳的强烈冲动。
他在姜见鱼心里的地位也一下落回了之前那个丧门星、麻烦精、碍事巴拉的倒霉铲铲!
她压住一团怒火,愤恨的视线跃过曹二文的肩膀,狠狠盯着越无疆,想用眼神把他杀死。
“你怎么来了?”姜见鱼冷声问道,不露声色地把双匕往两袖中一收,“不是出城了么?”
越无疆一听这话,顿时胀了满肚子的气,差点要变成气鼓鼓的河豚鱼。
他为了找她,把一众大臣丢在路边,贸然延后了外出巡查的公差,出动两座王府的府兵搜遍整个城南,还不惜惊动越征请求出动建安卫。
他从中午跑到晚上心神不定、坐立不安,连口水都没喝,结果换来这个充满敌意的眼神。
看来她不需要自己。
就像家里的孩子跑丢了,全家人急疯了出去找,结果小王八蛋在朋友家玩得废寝忘食,见家人气喘吁吁地找来,竟还不屑地反问一句:“急什么?你怎么来了?”
试问谁不想抽死这种小王八蛋子?
而越无疆最擅长忍耐,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存在胸腔里,将炙热的怒火压制住。
随后,所有即将喷发的怨念同时化作几缕细细的肝火,缓缓从七窍中喷出,不发一语。
场面一时短暂地沉默下来。
曹二文夹在两人中间煎熬无比,身前是越无疆窜着火星的怒目,身后是姜见鱼闪着雷光的瞪视,他被雷火交加的目光前后夹击,都快要变成两面煎的咸鱼了。
他在刀尖上风雨几十年,遇上什么处境都能想出应对法子,却不知怎么摆脱眼下这种困局。
黑八郎就更指望不上,看大人吵架的小孩一般地发憷,默默站到卫兵队里,不时还朝林子瞄去一眼,担忧那边段子初的情况。
秋月见状,赶忙上来打岔,搀着姜见鱼道:“公主啊,太好了,殿下来救你了,我们……回府吧。”
她说着捏了捏姜见鱼的胳膊,要她赶紧在人前恢复宁阳公主的角色。
曹二文也稍稍让开:“是啊公主,夜里够冷的,别冻坏了,先回府再说吧。”
姜见鱼方才与斗笠人打了群架,浑身血液沸腾,还和沈从光全神对质,本不觉得有多冷。
此时曹二文那样一说,她才感到透心的凉风嗖嗖直往身上扑,登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自觉地搓搓手臂,略感不适地低头抿了下嘴。
越无疆这才把姜见鱼看了个全乎,她只穿着单薄的白衣,脸颊沾了斑斑点点的血迹,脑后的辫子被血粘连着贴在肩背上,冷风一吹,凝成了硬硬的绺子,还带着血腥味。
细看之下,她的肩膀也因为受冷而不自觉地微微颤动起来。
越无疆的心头瞬间软了下去,不管她现在态度怎样,但看这小可怜的模样,不难想象她经历了何种血腥惨烈的变故。
她现在只是个需要呵护的“弱女子”啊。
越无疆二话没说,把她拉到自己跟前,解开披风,撑臂一罩,将她笼在了厚重的披风下,系好绳子与她对视一眼。
然后,环起臂膀,拥她入怀。
“你……”
姜见鱼从他肩膀上露出一双微微惊讶的眼睛,忽闪着睫毛眨巴两下,垂着手不知所措。
她只觉得一股带了甘松清香的温暖将自己包裹起来,踏实,安心,对段子初安危的焦虑虽无消减,但也不再十万火急地烧在心中。
她竟无比顺从地任由他抱着,乖成了一只小绵羊,软身偎倚进了大野狼的怀中,尽管依然垂着手,但重心已经全部靠在他身上。
越无疆这个人形大暖炉……取暖效果真不错……
“先回家,”大暖炉轻抵她后颈,在耳畔安慰道,“其他的,之后再说。”
“……”姜见鱼的小心脏嗵嗵跳着,老老实实点了下头,“嗯。”
越无疆捧起她冰凉的手,从指间到手背残留着几抹暗红的血迹,瞥了眼她的袖口,里面的确是藏了细巧利刃的样子。
他暂不想问,神情凝重地翻看一下她的手,确定她手上没伤,又轻轻擦拭着。
血迹早已干涸,硬壳一样扒在皮肤上,擦不掉。
只能用抠的。
他果然弯起食指,认认真真抠了两下,没什么作用,只能回去用热水泡化了再洗掉。
姜见鱼被弄的痒痒的,浅笑了笑,忽然发现左手腕上空空如也,心里也倏地空空如也。
玉镯不知何时不见了。
这下完了,可得被他狂损一通。
把自己卖了都赔不起他母亲的遗物啊。
不知道老渣爹能不能再送点钱过来……
她心虚气短地低下头,手指一动,想缩回手,又被越无疆那双暖和的大手紧紧握住,呵在掌心捂了一会儿。
他平日里最在意这镯子,每每见到姜见鱼就提醒她切切小心别磕了碰了,要是摔了,就把她给卖了。
这会儿却对此只字不提,姜见鱼反而更不好受,内疚之情全写在了脸上,低眉顺目的。
越无疆看在眼里,颇觉意外,也感到一丝欣慰,牵过她的手,看了眼旁人:“回城。”
卫兵长一声令下,府兵们后队变前队,簇拥着主人一行上车,随后朝着建安城的方向前进。
曹二文和几个手下故意落在最后,渐渐放缓脚步脱离队伍,蹿身藏进黑暗中,沿着山路返回,继续去搜寻沈从光和段子初的踪迹。
短短半盏茶的时间里,两人走不了多远,可光凭几个人就想要秘密搜山,也绝非易事。
月光穿透树冠洒将下来,斑驳地投在灌木和泥地上,勉强可以看路,但林子里更多的地方仍然伸手不见五指,想要分辨出人迹,只能靠听。
如果段子初那姑娘有力气拼命呼救的话,这便应该能察觉到一些。
本以为这会是趟艰难的搜寻,方向不对的话,找到天亮也未必会有发现。
结果进林没多久,几人就看到了一具新鲜尸体,被人一刀抹了脖子,血还是热的,正在汩汩往外冒着,溅到了灰白的胡子上。
沈从光。
曹二文不知他名字,暗自惊道:怎么是老龟孙?段子初呢?
他简单看了下伤口,口子又宽又深,几乎割断了这结实老头的半个颈子,下手之人力量不小。
而沈从光的长刀插在一边的地上,被一小丛月光照亮,殷殷鲜血顺着血槽直流而下,泛着鲜红色的森然冷光。
这并不能确认他到底是不是被人用自己的刀给杀死的,刀上也可能是段子初的血。
至于段子初动手杀人的可能,是一种微乎其微的不可能。
她的柔弱有目共睹,谁也不觉得那是个能拿得动刀的女子。
这老头才刚死,那杀他的人一定就在附近,还带走了段子初。
几人面面相觑了一下,目光在林中逡巡一圈,除了纷乱的树影和无尽的黑暗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便闭目仔细听了起来。
然而林间只有沙沙叶鸣、鸱鸮的厉嚎、夜行兽的低吼、和削着树冠掠去的呼啸风声,其余的一概察觉不到,好像这里从没来过人。
段子初就这么又一次凭空消失了……
……
……
半盏茶之前。
沈从光瞧见大批官兵赶至,先是大惊,又见他们围住了姜见鱼一行,使得自己可以脱身,接着大喜,毫不犹豫地带着段子初躲进林子里。
进了林子又惶惶不安起来,怕官兵会举着火把进林搜索,那样自己怎么也逃不掉,再挟持十个段子初都没用。
沈从光就暗中打了个赌,赌那个宁阳心里拎得清,她知道姐姐在自己手上,进林搜人的工夫怎么也没有一刀杀人来的快,所以肯定不会妄动。
他捂着段子初的嘴蹲在草丛里,手上长刀不落,静静观察那边的动向。
而外面的宁阳好像没有要派兵进林的意思,反倒跟那个应该是秦王的男人卿卿我我了半天,搂搂抱抱还手牵手的,看得沈从光一阵作呕。
他心中冷哼,原来那秦王废太子也不过是脑袋长在裤裆里的货色。
沈从光清楚两个宁阳的存在对于齐蜀两国的意义,西蜀隐瞒实情、骗婚欺盟,两国联盟极有可能就此毁于一旦。
秦王在场,还当着那么多官兵的面,他只要把段子初推出去让人看见,两个宁阳处在一起,她们满身是嘴也解释不清,齐蜀之盟便一触即破。
但这自私的沈老头更要自己活命。
他没了人质,必然会遭到毫不留情的围捕,被当场射杀也很有可能。
那可不行,他还要上北凉王那儿去领功呢。
所以沈从光就一直安安稳稳地等到卫兵走远,火光渐渐消失在黑夜尽头,才回过头来对付段子初,继续他要把她的头挂上城门的任务。
接着一把压下她的脑袋,不给她任何喊叫的机会,举刀将落……
段子初今晚又是不知第几次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眼泪横流进土里,沾了满脸的泥泞,等待着自己被斩首。
却骤听沈从光吭哧闷哼了一声,栽头倒在她脸边,与她大眼瞪小眼地对望着。
这壮老头忽然被人从后面拽起头发,用他的长刀给划断了颈子。
借着微弱的月光,段子初几乎能看到他的脖颈豁然裂开了个大缺口,口子里疯狂地喷血,黏腻,涌动,铁锈的腥味喷发出来,毛骨悚然。
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干呕连连,瞬间抖成了筛子,脸色煞白地往旁边爬远一点,却怎么都使不上力。
那人走了过来,蹲到她身旁,像看一只小狗那样好奇地歪着头,小心且轻柔地用两根手指背抚了一下她脸庞。
段子初惊了一大跳,埋头伏在他脚边,止不住地颤抖。
“别怕。”
那人的声音却是温和好听的。
她默默吞咽一口,努力抬眼去瞧他,想他也许是那个妹妹派来救自己的人。
却见他戴了副纯白的面具,将整张脸完全遮住。
面具没有图案,只有简单的五官轮廓,两只眼孔中黑黢黢的,里面仿若空洞无物,在黑夜里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随即,段子初后颈挨了一掌,眼前一黑,没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