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秦王府。
秋月和冬阳用了整整三大浴桶的热水,才终于把姜见鱼拾掇干净。
她的头发又多又长,漂洗了十几遍却依然能冲出淡淡的血迹,把好好的浴室弄得跟冲洗地面的肉铺一样。
“公主……”秋月撸着袖子,五从她发间轻轻划过,顺下来一手的红水,叹了口气,“殿下若是一会儿找你说话,可千万要记得哭出来。”
姜见鱼哈欠打到一半,生生咬断,不以为然:“干嘛?”
“寻常女子家遭了这种罪,早就扑到男人怀里哭得泣不成声了,奴婢知道你不是常人,但这么若无其事的,好像也太……你看你脸上这血,”她挑着面巾给姜见鱼擦脸,“……我看得都瘆得慌,冬阳都哭了你没瞧见?”
冬阳小鸡啄米连连点头,可怜巴巴道:“是啊……要是冬阳碰上这事,早就晕过去了,哪里会像公主这样,说好听了叫坚强,说难听了……”
“叫什么?”姜见鱼斜眼一瞪。
“叫……叫……”她支支吾吾,咕哝道,“缺心眼……”
姜见鱼蹙眉咬着下唇,抬手往她脑门上蹦了个清脆的“栗子”:“你才缺心眼儿。”
冬阳委屈地摸摸头,吸了下鼻子,继续用丝瓜囊帮她擦手上的血。
姜见鱼看她那小样儿,像是谁欺负她似的,于心不忍地拍拍她头:“好了,今天受累了,我这差不多,你们赶紧回去歇息吧。”
冬阳受到安慰,点一下头,加快速度搓瓜囊。
“不过……”姜见鱼往水里沉了沉,一片花瓣慢慢悠悠地漂了过来,她重吹一口气让它滚,盯着自己的倒映说道,“我不会哭,更不会在人前哭,那臭家伙要想看我哭,就给我磕一百个响头,我再勉强给他挤出一滴泪来,那也应该是笑哭的。”
秋月见她这么冥顽不灵,多说无用,就将这话揭了过去,转而说:“方才二舅说的事情,公主可有什么看法?关于公主……呃,子初公主的。”
曹二文已将树林中的见闻报告了回来,因为天色太暗,他们也不便点火引人注意,就没再继续搜查,只能等天亮后再去看看有无任何踪迹。
姜见鱼无奈地轻摇一下头:“总归不可能是她杀了老龟孙,八成是被杀了老头的人给带走了,不知那人目的何在,也不知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我姐应该凶多吉少,可在见到尸首前,谁也不能说她是死了的,我们只能尽力去找。”
她用力甩甩脑袋,懊丧地拍了下水面,“可惜啊,只能暗中找,人手不够,不然就能把那片林子给包围起来了,诶,她先前待的那间屋子有耳目在盯么?”
秋月:“二舅说留了两人守着,听说那一地的打手尸体也被官府给清走了,殿下正在询问二舅和八郎,要是问到我和冬阳……”
姜见鱼摆摆手:“别慌,就按我们通好气的那样去说。”
“好。”
好不容易冲完了血,又得用米水和香膏一遍遍地去味、添香、烘干,深更半夜,满屋子的人为她忙得团团转。
而姜见鱼这个缺心眼的,没说两句,坐在浴桶里歪头就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又变回那个被腌得香喷喷的羔羊了。
被野狼惦记的、香喷喷的羔羊。
姜见鱼披着如瀑的长发回到屋里,一开门,瞧见越无疆坐在桌边,她一点不意外,撩了下鬓发轻哼一声:“别以为救过我就能睡我屋了。”
越无疆靠着椅背,姿态悠闲,目光黏在她身上,冷冷道:“你那两个护卫本事大,又何须要我救?”
两人莫名其妙又杠了起来,仿佛不记得刚才在城外时的温存和腻歪。
姜见鱼不示弱的时候,还真是能挑起人耍嘴皮子的斗志。
“知道就好。”她往美人榻上一卧,支头看着他,“所以呢?你现在要来拿我问话么?”
越无疆不自觉将她侧卧着的曲线从头到脚扫了个遍,硬是别过脸,不看她,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
“你们应该早就串通好了,反正匪徒死无对证,问你的话,大概也会说,是你主仆三人在看兽戏的时候被人打晕绑到了那间废屋,曹黑二人赶至杀了那些人,救走秋月和冬阳,而你却已经被带出了城,他们逼问出地点,就又去城外的村子救出了你,然后才遇到了我,我说的对么?”
姜见鱼抱着脑袋平躺下来,翘起腿转了转脚:“不错。”
“很好,”越无疆面无表情地拍拍手,“这倒解了我一个难题,省的我明天要去父君那里编谎话。”
姜见鱼忽然想到一事,侧头瞄向他:“那你的公差怎说的?不用去了么?明天要为了我的事进宫?陛下知道了?”
她这几连问难掩关心之色,越无疆心里偷乐一下,冷着脸不回她问题:“你受了惊,近几日就在府里好生休息,外面风大,流言蜚语刮得满天乱飞,怕把你给砸倒。”
“流言蜚语?”姜见鱼不屑道,“那是哪根葱?是蘸酱吃还是卷饼吃?依我看呐,剁碎了炒菜也不错。”
越无疆:“想得开是好事,但最好也能细心一些。”
姜见鱼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越无疆从袖子里拿出了两样细细巧巧的东西,单手握着举起来:“这一对匕首,你会用?”
“绯云!”
姜见鱼倏地坐起,神情紧张,半晌之后才发觉自己喊脱了口。
“绯云?”越无疆重复一遍,细细品了下,很快便猜出是哪两个字,“名字不错,匕首有名字,可见不一般,钢口很好,鞘是红檀,一看就不是俗物,哪来的?”
那是姜见鱼嫁作王妃后,曹二文让人从归云寨带出来给她防身的——祖传的宝贝,很贵。
“还来。”她眉头一蹙,光着脚便要来抢。
越无疆顿时露出无耻的原形,扯开前襟,把匕首贴着胸口往衣服里一塞,又“文质彬彬”地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东西就在这里,劳烦夫人亲自来取。”
这家伙外表人五人六的,其实是个天生的坏胚,肚子一戳能流出三四两的坏水来。
姜见鱼忽然一点也不同情他被废除了太子之位,该。
“你怎么随便拿我东西?要不就是上浴室里偷的,啊!一定是的,想不到你你你居然……”
她浮夸地作起戏来,难以置信地护住胸口退了两步,艰难地说出后半句:“……偷看我……洗澡?你个人间败类!”
人间败类扶着额摇了下头,不服输地狡辩起来。
两人针锋相对,却又都乐在其中,任谁都能听出他们话中有情,实乃打情骂俏之典范。
连辟邪也安安静静地蜷在小窝里,不去打扰。
“好了,说真的,把匕首还给我吧,那是我母亲留下的。”姜见鱼朝他摊去手。
越无疆眨了下眼,一边探手入怀,一边说:“我越来越好奇了,难道西蜀的深宫里险恶到如此地步,公主竟要在袖中藏着匕首才能防身么?”
姜见鱼接过来,摸着深红发亮的薄鞘,上面还留着他温热的体温,心生一丝亲近之意,就抽了张椅子在他旁边坐下,半真半假地开始扯:
“我是被父皇从宫外抱回来的,生母不知其人,只给我留了这一对匕首,你看这里……”她抽出匕首,指着匕根处小小的铭文,“绯云,这是它的名字,也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我从小过到养母妃膝下照看,她……”
老鱼睁着眼睛说瞎话,一点儿都不打磕巴,还有模有样的。
姜槐花留下的钱虽然不多,但给她留下了一整个归云寨,二百多人的势力,散布在齐蜀两国各大城县的耳目。
还有寨子里的一座宅子,几亩田地,一屋子东西,两个练功木桩,十多只放信用的黑鸦,和两头驴。
绯云只是其中之一。
越无疆听得将信将疑,总觉得她口中那些西蜀后宫争宠的事情在哪里听过,好像是中秋夜和她去听书的时候听来的。
波谲云诡,风起云涌,一群没事干的女人们把后宫搅得乌烟瘴气。
越无疆与其听她回忆往事,倒更像是在听她说书,身临其境,而且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后宫里的争斗不光是为了一个皇帝争风吃醋,有时也是朝堂权力争斗的另一种表现,说到底都是争储、争权、争夺以后的路。
皇帝在极有野心的娘娘眼里,也只是母凭子贵的工具。
越无疆暗自叹息,自己的母亲,曾贵为一国之后,六宫之主,又何尝不是争斗的牺牲品?
他盯着姜见鱼呶呶不休的嘴,心思早已飘离了故事,不免去想,倘若自己坐上了那个位子,就取消六宫,有这一个家伙就够了,可不要弄那么多女人进来糟心添乱,也不知道她愿意生几个孩子。
不过前提是得先坐上那个位子。
这一晚的后半段,过得出奇得和谐。
姜见鱼神困力倦却依然神采飞扬地掰扯故事,似乎夜越深越来劲。
越无疆就靠在桌边静静听着,时不时地应和几句,提些问题,也早已不管她说的有几分可信,反正都不是真的。
他还发现,她总是把左手藏在桌下,讲到兴头时,挥出来比划一下,又立即缩了回去,他也当然知道她在纠结什么,从没主动提到。
四更的梆子响起,很快就到了后半夜,姜见鱼揉着眼睛,越无疆自觉不会留下,主动起身离开。
他门开到一半,姜见鱼终于有些惴惴地打开了那个被她憋了半宿的话匣:“那个,今天……镯子丢了,我没留神,实在……”她声音小了下去,“对不起……”
越无疆微微叹息,侧头道:“别想了,安心睡吧。”
随后轻轻合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