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齐帝宫,大昭殿。
“呃咳咳咳,如此说来,绑架宁阳公主的歹人与刺杀陶家二郎的,咳、是同一伙人?”
越征清了清浑浊的嗓子,他近来气色不错,病情也缓了好些,一连几天都准时上朝,便抓紧时间把先前堆积的事情统统拿出来与群臣商讨,此时讲到了昨天的事。
越无疆端笏出列:“回禀父君,此事只是初步推测,在那四个通缉的刺客头像中,有一人与此案南疆人的样貌相似,虽然发型和胡型有过改变,但看五官,是同一人的可能性极大。
“且两案发生时间相距不远,目标又都是皇亲国戚,儿臣以为,可以从这个方面着手,也许能够深挖出更多真相,至于这伙人是否有幕后指使,目前尚待调查。”
他故意给出这种说法,一方面是出自如他所言的合理推测。
另一方面,则在于他察觉到陶益之死与宁阳有关。
若是把宁阳放到同为受害人的位置上,那便更加能把她与陶益一案的关系撇清。
“三哥。”越良弘在另一边的队列前面转头看来,拖着嗓音似有不满,“案件实情如何,自会有大理寺和刑部携办,可父君交代你的差事,你却擅自延误,将一众官员丢在路边等你一人,也不说明缘由,无端造成了诸多误解,虽说是为了宁阳公主,但未免有些感情用事了吧。”
满朝阒然无声,越征在龙座上闭目养神,食指轻轻两敲了下椅把上的金色龙头,朝臣便知,这也是他的问题,只是不用他开口。
越无疆往旁瞥了眼越良弘,又对着越征躬身道:“事发紧急,宁阳公主下落不明,若是发生什么意外,那必定有碍齐蜀两国之盟好。
“两国联军与北凉的战事正处于焦灼对峙之下,联盟不可在后方出现裂痕,齐蜀唇齿相依,儿臣是为大局考虑,不过,儿臣也确有思虑不周之处,未能及时禀明父君,耽误了差事,还请父君责罚。”
越征缓缓睁眼:“姑且念你是心系宁阳安危,情有可原,若是晚到一步致使宁阳出了差池,那蜀皇必然不肯善罢、呃咳甘休,怕是要把口水吐到朕的面前。
“眼下宁阳安然即好,便让她在家好生休养,你的差务已经拖延了一日,尽快启程,青州的事情好好办,前几样都做得不错。”
越无疆行礼道:“深谢父君宽宥,儿臣必不辜负父君期望。“
他转身看向身后几个本要随他出行的官员,恭敬作了一揖:“昨日有劳诸位大人在路边等候多时,无疆倍感抱歉,在此致意,往后的差事还望诸位鼎力相助,一同为父君分忧。”
分散在队列中的几名官员纷纷朝他还礼。
越良弘暗自冷哼:真会演。
“还有一事,”越无疆又道,“特向父君禀明,是关于昨日兽戏事故的善后事宜。”
“讲。”
“肇事大象的尸首已拖至城外焚毁,一对象牙充缴府库,而当时在场的百姓中,死者六人,重伤八人,轻伤十一人,伤者皆已得到救治,衙门的尸首也被悉数由各自的家人领回。
“建安经此一难,宁阳公主同为这次事故的受害人,对百姓的遭遇深感同情,愿意主动出资抚恤当事死伤者、殉职兵长,对失怙的孩子引荐入学,以及扶持周边受到损毁的店铺重新开张,以此聊表关心。”
朝臣稍想片刻,相顾着点了点头,表示对这种举措的认可,有人直接发声:
“宁阳公主高义,实乃东齐百姓之幸。”
“臣附议。”
等到下朝后,宁阳公主的事迹估计就会传遍全城了。
越良弘不以为然,哂笑一下,斜眼看来:“然而若不是因为宁阳公主的缘故,歹人也不会乔装成驭兽班进城作乱,她这也实属分内之举。”
越无疆冷冷道:“是我孤陋寡闻,还是四弟咄咄逼人?我从无听说歹人作恶伤人反倒要责怪受害者的,这世道都是非颠倒了吗?
越良弘:“连累我建安百姓,她当然应该为此事负责。”
“若非要追责,那城门卫便应该出来说明情况,当初究竟是如何盘查的人,那只象的入城文书又是由谁经办的,怎么竟将有通缉嫌疑的歹人放入城中而毫无察觉?”
越良弘:“此种大兽的入城文书皆由城门卫一级级请示方才准许入内,城门卫隶属建安卫,那言下之意,秦王殿下是说……”他朝着越征拱了下手,“建安卫出现了纰漏?”
建安卫负责东齐帝都的城防治安,五千官兵由建安卫指挥使统率,只听命于越征本人,旁人无权调动或是责问。
越良弘强行扣来一顶帽子,若说建安卫的不是,就是在隐射越征的不是。
越无疆觉得无聊,看也不看他,抬起下巴望向一边:“牵强附会。”
“难道不是么——”
“够了!”越征沉声打断,“兄弟两个,在朝堂之上,你一句我一句的像什么样子!”
那两人面露歉意,同时俯首。
越征咳了一小阵,喉间发出低沉浑浊的声音:“事已至此,就依老三说的,宁阳考虑周全,咳咳,便以她的名义去抚恤百姓,前面冠上朕的慰问,此事便当了结,不要再提了。至于歹人的幕后指示,大理寺继续去查,没有确切的结果不要一趟趟地来烦朕,朕只想听最终定论。”
大理寺众臣齐齐欠身,异口同声:“臣遵旨。”
自从越无疆从宗正寺出来后,一贯低调少言,与其他人还从无这般直言交锋,方才朝上的一番争论,让在场朝臣们隐隐闻到了储位的血腥气息。
下朝时一个个的讳莫如深,加快脚步出了宫。
越无疆和六弟越承弼并肩走着,在左右无人的长廊中低声交谈起来。
“镇北将军请奏回京,”越承弼说,“想必是为了陶益的事,儿子死了,老子怎么坐得住?而陶益干了那么多腌臜事,原是参陶家一本的机会,他的死倒让陶家受到满朝同情了。”
越无疆:“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过去的事不要再想了,做好眼下的。”
他点了点头:“三哥此去青州,可要格外小心,那是个是非之地,前两任下去巡查的京官都是丢了命的,父君派你去,也不知在想什么。”
越无疆微微一笑:“上心勿猜,完成分内的事才最重要。”
“只怕有些人不这么想,,三哥一会儿回府吗?”
“不,”他轻摇一下头,“直接出城,车队已在宫门外等着,我叫常叔看好宁阳,让她在家消停几天,你那儿也多加帮衬,倘若又碰上什么事,”他轻轻指了他一下,故作严肃道,“我拿你是问。”
越承弼活见鬼一样哭丧着脸:“我可不敢管她,她要是想往外闯,没人能拦得了啊,要是打我怎么办?药钱你出?”
越无疆哭笑不得地“啧”了声:“你怎么总在钱上抠抠巴巴?当个魏王很穷吗?”
他苦笑道:“三哥你是不知,养女妾很花钱啊,我要是能像你一样娶个背着金山来的媳妇,以后也就不愁了……”
“你这小子。”
两个兄弟说说笑笑地走着,忽闻身后一声“秦王殿下请留步”,同时停步,回头看去。
见是一个年轻的官员快步走来,年初进入御史台任巡按御史,名叫陈平,因为他的官长也姓陈,所以同僚常喊他作“小陈大人”。
“小陈大人,”越无疆冲他稍一颔首,“何事?”
陈平施了一礼:“是关于青州的两宗命案和当地官员涉嫌营私舞弊的案子,事关前两任巡按御史,微臣翻看了台内卷宗,发现一些可疑之处,还望同殿下商议,这次巡查也好有所准备。”
越无疆点点头,抬手作请:“边走边说。”
越良弘远远地瞧着三人离去的背影,心底生出一些隐忧,旁边一声轻咳忽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五弟啊。”他轻瞄了眼,迈开步子,“五弟来上朝可真是少见,看来身体是好些了的。”
越明弛走在他身后半步远,谦道:“托四哥的福。”
越良弘:“听闻无月先生又出了几首脍炙人口的新词,在坊间为百姓口口相传,只言片语动人心,古来也只有文人能做到,何尝不是一种留名?”
“四哥言重了,明弛从未想过能在史书上留下笔墨,只是为世人作些耳熟能详的乐曲,让大家都能得其所乐。宫廷歌舞升平仅为表象,唯有民心真正充实愉悦了,百姓安定平和,才是真正的盛世之基,若能以词曲安定民心,便也是为我东齐尽一片绵力了吧。”
越良弘不痛不痒道:“也不失为宏图大志。”
越明弛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前面的越无疆:“宁阳公主这次的经历倒是给了明弛几分灵感,遭遇歹人,有惊无险,事后又大义疏财抚恤百姓,确实是戏曲的好题材。
“我正想去三哥府上拜会她,可惜三哥今日便要远行,我不便冒失登门,此去青州巡查,也不知何时能归,诶?四哥,那青州好像是贵妃娘娘的家乡吧?据说陶氏族裔还生活在那里。”
“……五弟,”越良弘稍一顿步,拍拍他肩,“好好当你的无月先生,专心写你的词曲,其余不该管的,无需多问。”
随后甩袖离开,留下越明弛在原地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