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什么小恭啊！”
秋月进宫前做了些心理准备，但没想到姜见鱼这个手撕凶徒的女山匪在宫廷礼仪上竟不开窍到如此境地。
先前越无疆带她见人，什么话都不用她说，只要埋头吃就好了，这会儿落了单，竟彻底现行成了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秋月把恭房门一锁，无可奈何地叉了一会儿腰：“你直接顺着娘娘的话说不就好了吗？”
“我都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怎么接话？她要是追着我不放怎么办，那岂不是出更多的丑？不擅长的事就不要逞那个能，这是阿娘告诉我的，口舌上的弯弯绕绕，我可绕不过那些娘们，哦，娘娘们。”
姜见鱼说着，开始脱袍子解裙带。
秋月见状，冲步过来拉住她手：“你还真的要出小恭？”
“来都来了。”
然后她抽开腰带，哼着小曲，开开心心地坐了下来。
秋月转身走到屏风后面，扶着墙重重叹了口气，她要被这个熊公主给气死。
但自从见识过姜见鱼经历的事情，组织人手暗中调查段子初的行踪、策划刺杀陶益而后完美脱身、还有那浑身浴血与敌人拼杀的狠劲，无一不在说明这绝不是一个会被囿于宫中、缠于勾心斗角的女子。
姜见鱼这样的姑娘，已经在一个方面达到了极致，那其他的方面难免会是短板，谁也不能面面俱到。
她对宫廷套路毫无经验，说话直来直去很容易得罪人，顶着个装满水的榆木脑袋，不漏水就不错了，怎么能指望她开窍？
秋月心中无论如何也没法生出过多的苛责，对她更是一种一放再放的包容。
况且深宫里人心不勘测，多少手段高明的女人都栽在了里面，何况她一个摸不着门道的山匪？只愿她少说少错。
也许在这些事情上，逃避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法，毕竟那座简简单单的王府才是她的家。
“诶，你说……”姜见鱼披上袍子走出来，冲她挤了挤眼睛，“我俩要不就藏在这里，直到外面小局结束了再出去岂不更好？我跪得腿都麻了，让冬阳给我们带点东西送进来吃怎么样？”
“……”秋月闭目吞下一口气，咔哒开了门锁，一把推开门：“现在就给我出去！”
……
……
回到园子里，筵席好像进入了下一个阶段。
女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聊，在园中散步，看花望风，轻声笑语，好一派安乐祥和，似乎刚才那尴尬的一幕早就翻了篇。
很好，姜见鱼又可以假装自己是一块石头了，顺便再觅个食。
可就在她从院门回到席位的短短几步路里，总觉得自己身上爬满了令人不爽的、酥酥麻麻的视线。
就像散落在丝滑绸子上的细小砂砾，无伤大雅，又令人硌应。
她余光逡了一圈，果然发现那些娘们、娘娘们正在试图不被自己发现地、一眼一眼地瞟过来，目光里好像有些古怪的东西。
要是放在路上敢有人这么鬼鬼祟祟地看自己，姜见鱼早就一眼瞪回去，还要伴随着“你看啥子”的吼声。
此时，她只是目视前方忍了下来，心中默念：我是一块石头，我是一块石头，吃完糕点就可以回家了。
陶婉容朝她慈眉善目地轻唤一声：“宁阳，过来坐。”
不得不说她这张脸很容易让人产生亲近，本就颇有姿色，雍容端庄却没有疏离的感觉，让姜见鱼回应过去的微笑里含着七分真心，也难怪女眷们自发地以她为首。
她身边围坐了几个女人，老四的媳妇赵王妃宋氏，老五的媳妇楚王妃梅氏，还有其他两个妃嫔和相熟的女眷，都在殷切看着她，为她腾出一个空位。
又得跪着“受刑”。
姜见鱼看了眼坐垫，硬着头皮坐了过去。
她屁股刚落上后脚跟，隔壁的宋氏就热络地将她的手拉了过去，失散多年的姐妹那样亲切起来：
“嫂嫂，你我和五弟妹同为妯娌，还未尝好好说过话呢，今日幸得贵妃娘娘做东，我们才能正儿八经地坐下来聚聚，听说你平日里事情多，挺忙的，不知在忙些什么呢？”
宋氏叫她嫂嫂，但其实宋氏略大上几岁，看起来除了旺夫还挺讨喜的，却是个汗手，湿湿地包着姜见鱼的手心手背。
姜见鱼忍住没抽回手，心里犯嘀咕：说话就说话，好好的摸手做什么？
要微笑……
而对于可能从娘娘、夫人们嘴里问出的一些问题，秋月提前做了些猜测，给出标准答案来让姜见鱼应付。
她此时便顺着宋氏的话回道：“小妹不才，忙的都不是正事，只是喜欢听人说书、唱戏，出身益都么，多少都对此有些涉猎，蜀人会玩，那些东西自然是丰富的。
“却没想到建安这边也毫不逊色，东齐的戏风与西蜀大有不同，我瞧着很是新鲜，城里的好东西像是总也看不够似的。日日耽于玩乐，倒叫人以为我很忙了去，也是惭愧，看来以后得收敛一些了。”
前天秋月让姜见鱼背这段话的时候，她老大不乐意，觉得这些话里头加了些多余的词，听起来矫情得很。
而秋月说了，因为娘娘和贵眷们都是这么说话的。
就好似一盘油光锃亮的东坡肉，底下非要垫几片装饰用的青竹叶才算一道拿得出手的菜，不能吃，但衬色，给这道菜锦上添花。
锦上添花姜见鱼没觉得，添枝加叶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这么说，好像还挺让宋氏买账的，她点点头，又拍了一下姜见鱼的手：“益都是个有名的风月之地，嫂嫂生长在那儿，多少也沾染了些洒脱的习气，西蜀宫中想必也是宽松的吧，诶？”
她有意无意地低头看看姜见鱼手，一脸担忧地问道：“公主，你这手上的……是疤么？”
姜见鱼先前没有防备，只想着怎么装怂糊弄，这会儿再看宋氏，怕是带着用心来的，便漠然收回了手，轻飘飘道：“哦，小时候皮，玩着玩着手就破了，小事。”
“怎么能是小事呢？”宋氏一惊一乍道，“女儿家的手即是第二张脸，手上有疤痕，那便与毁容无异啊，你这手这样，也不知秦王殿下看了会怎么想，唉……”
旁边几个娘们凑了过来，齐齐表示担忧。
我们老鱼不说话，老鱼只是微笑。
同时瞅瞅自己的手，觉得哪有她说得那么严重，不就是手心手背留了几道小短疤么，练刀练武器哪有不伤手的？愈合了不久行了？
至于秦王？
他那晚握着姜见鱼沾满血的手，爱不释手地牵在手心，乐呵都来不及，有什么好想的？
秋月在旁边为她捏了一把汗，之前天天擦手膏，只勉强消除了茧子，疤痕到底还是没逃过这些人精的眼睛。
这事往小了说，让人觉得西蜀公主不是金枝玉叶，被东齐娘们看轻了去。
往大了说，便是要让有心人质疑她的公主身份了。
虽说一般人也不会往那方面去想，可西蜀的面子……终归还是丢了点的。
旁边又闻声过来一些看热闹的娘们，隐而不语的眼神里，无不是对西蜀公主手上有疤这一事的轻蔑。
讨厌的眼神又开始往姜见鱼手上瞟了过来，仿佛那是什么有罪的脏物，正在接受妃嫔贵眷们的严厉审判。
目光炯炯如锥子，着实能让她那几条屁大点的短疤烧起火来。
这事是宋氏挑起的，就算她的确无意发现，若真是好心，就该即时止住话题，对人私下里讲，而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把事情放大。
眼下看来是有意给宁阳公主难堪的了。
她摆出一张好人脸殷勤道：“若嫂嫂不嫌弃，我那儿有一盒桂花香膏，稍后让人送去府上，兴许能祛除疤痕呢。”
如果假笑是一门武功，越无疆练到第九层，那姜见鱼应该是个刚入门就放弃的草包。
姜见鱼笑得很累，现在真的笑不出来，冷声道：“不必了，谢过四弟妹好意，手膏我自己有，而且……”
她轻轻从旁边的盘子里捏来两张方巾，一张自己擦手，一张递给宋氏，“你手上都是汗，这是病，说明你气虚体弱，很难治好，先擦擦吧。”
宋氏：“……”
众人：“……”
四周悄然，头顶扑棱棱飞过两只乌鸦，丢下两声“嘎嘎”，让场面多了种一言难尽的空旷……
娘们的目光又齐刷刷地落到了宋氏的手里，看着她微微泛着亮光的汗手，众人一时哑口无声。
这可是当今宰相的嫡长女，赵王的正王妃，陶贵妃的亲儿媳，很可能成为未来的东齐后。
大家都知道她这个毛病，可怎么也不会有人当众说出口。
娘们脸上大多犯难，只有老五媳妇楚王妃梅氏掩着帕子侧过头，轻咳了一声，眼角似乎藏了些隐隐的笑意。
宋氏尴尬得脸上褪了色，心里一顿焦躁懊恼，在众目睽睽下，只好接过了姜见鱼的方巾，闷下一口无处可发的怨气，随意揉了下帕子，没好气地往旁边一摔。
自己的儿媳被打了脸，陶婉容也不会伸着脸让人打，她伶俐的眼珠子稍转了转，朝一位如妃使去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