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三天,姜见鱼都安分地呆在府里哪儿也没去。
中秋过去了好些日子,一场秋雨打落了满院的黄叶,深秋的端倪愈发明显, 王府女主人的无聊也愈发更上一层楼了。
她常在屋里赖觉,日上三竿起床后,不是在塘子边喂鱼,就是在院子里逗猫,或是让人把尔岚从绛云楼喊过来打马吊,浑浑噩噩地混着日子。
其间,越承弼带着楚王越明弛来过一趟。
这个五弟向来拘礼,兄长不在家,便不愿独自登门拜访嫂嫂,就拉上越承弼一起,来找姜见鱼询问她被绑那日的经过,想以此事为题材,为她赋词一首。
姜见鱼随便给他扯了个可以直接演成戏的故事,任谁听在耳里都觉得荒唐, 越明弛却仔仔细细地记了下来。
他边写边说:“事情的经过自然不会详细写在词里,我也是为戏作来取材,就三嫂方才讲的故事,依我看,可以拆编成四个不同的戏,写成戏本卖给蓬莱阁的万公,咳咳,到时拿了分红,也有三嫂的一份。”
“什么分红不分红的,我怎么会在意那些?”姜见鱼腆笑着摆了摆手,片刻之后,又心痒痒地追问:“那能分多少?”
越明弛:“这还得等小弟写完,送去给万公过目方能得知,五五分,绝少不了嫂嫂的。”
姜见鱼满意地点点头。
越明弛掩嘴咳了两嗓子,又道:“且词为抒情所赋,因为三嫂仗义疏财,那日受难的百姓和店铺也都在官府的帮持下恢复康健、重振营生,人们对宁阳公主多有感恩,咳,城南坊间到处都在说这事,也正是词赋被人所传颂的好机会。”
“疏财?”姜见鱼看看秋月,“疏什么财?”
秋月也纳闷地摇摇头,姜见鱼花钱都得从她这儿走账,近几日没有大手笔的开销,对他说的事毫不知情。
“呃,是三哥说的。”
越承弼看她们一脸卡壳的表情,赶忙插话道,“他说……是三嫂你提议要帮助那日受难的百姓,主动捐资去为此事善后,父君还在朝上表扬了你,受到许多大臣的响应,也在坊间扬了名。”
姜见鱼:……
听话听音,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越无疆自作主张,以她的名义援助了那些人,还没来得及同她说,就启程去了青州。
姜见鱼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又何必要说是我捐的,你秦王自己扬名不好么?宁阳公主的何种名声,到底是与我无关。
屋内短暂地沉默下来,正巧尔岚也在一旁,用她洗练的圆融揭过了话题,与越明弛很自然地谈论起了“无月先生”的事。
她也才知道在常在绛云楼找乐人们排演曲乐的无月先生竟是楚王殿下。
两人意趣相投,畅谈高山流水,于诗词歌赋也多有相近的见解,姜见鱼此时就完全插不上话了,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听着。
送走三位客人,府里又一下子冷清起来。
姜见鱼漫无目的地在府里兜兜转转,不经意来到了越无疆的书房。
几个下人正在里面扫尘,向她问安后便鱼贯离开。
姜见鱼先前来过几次,曾大喇喇地当成自己屋,横冲直撞地跑进来拿越无疆问话。
此时屋内空无一人,她却又放慢了脚步,竟有点不太敢进的样子,在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才缓步进屋。
她轻手轻脚地坐在书桌前,翻翻他的书,转转他的笔,又研了一会儿墨,找来一张纸,画了一个长着猪鼻子、尖耳朵、铜铃眼的怪物,旁边写上“一品丧门星越无疆是也”。
辟邪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跃跳上书桌,坐在书堆上打了个哈欠,看着她一连画了六七张鬼脸。
画的内容,大约是长了四条直棍长腿和一条大尾巴的“臭野狼越无疆”,王八背上写着“越王无八疆”、浑身长毛的小人旁边写着“发霉的越无疆是缺德老妖”……
总之,就是各种怪异又丑陋的越无疆。
辟邪低着姜黄色的猫脑袋,转来转去研究了一会儿,突然迈开猫步,踩水坑似的踩过砚台,沾了一脚的墨,往“下凡的天蓬元帅越无疆”那张纸上踩出一溜爪印,不待姜见鱼揍它,就“喵呜”一声跳下桌,溜了。
姜见鱼拿起被它糟蹋过的“越无疆”,哈的一声笑出了猪叫,在底边添了一行字:辟邪作。
等这些“越无疆”们干了之后,姜见鱼就把画纸一张一张叠好,藏在屋里的各个角落,想要等画中的主人翁回来后逐一发现,然后一张张地逼疯他。
傍晚,秋月来找她时,发现她正趴在越无疆的书桌上睡得正香。
脸下垫了一本打开的书,书页上湿哒哒的,洇出一滩口水……
……
……
很快就到了姜见鱼要独自进宫去应付蛇蝎美人的日子。
秋月教给了她女眷交际应急三宝:少说、点头、微笑。
如果这三宝都应付不了的话,未免姜见鱼一时憋不住跟人怼起来说错了什么话或是掉了形象,秋月就建议她:出小恭。
也就是上茅房。
“我搞不好要去很多次,”姜见鱼苦笑着下了车,“别人可能会觉得我水喝多了,或者有肾病……”
前两天下了一场秋雨,是日放晴,天蓝得不像样,掐一下能滴出钴蓝色的颜料来。
陶婉容的小局露天办在宫里一处有假山庭院的漂亮园子里。
园子中间流过一条细细的溪流,在流水两岸的石板上插花设席,弄了个曲水流觞的雅宴。
宾客们分坐两边,一碟碟精美的酒食放在荷叶上,乘着水流,缓缓而下,送到客人面前。
姜见鱼带着秋月冬阳,一路默不作声地随着一众女眷入宫。
大家衣着都相当素净,因为前不久,陶家才刚死了人。
她进院后看到蹲在溪边忙忙碌碌的宫女,暗自感慨了一句“真会玩啊”,便想要坐到最不起眼的末席去,假装自己是一块路过的石头,盼望不会有人发现自己,而尽快捱完这场筵席。
哪知刚要走,就被一个眼尖的夫人给喊住了:“宁阳公主么?上座在这边,请随我来吧。”
转身一瞧,看了那人,一身浅淡的水色袍子,天庭饱满,下巴圆润,这么旺夫的样貌,让她想起来是老四越良弘的王妃,也就是当朝宰相的嫡长女,姓宋好像。
姜见鱼与她不痛不痒地寒暄了几句,又被她领去溪流的上游,来到陶婉容的斜对面。
“宁阳来了。”她慈笑道。
姜见鱼一顿,忽然想起来似的,给她敦敦地福了一礼:“见过贵妃娘娘。”
陶婉容不着痕迹地审视她一番,目光扫过她空空荡荡的左手腕,不露声色,微笑点头示意她落座。
坐席是低矮的案,女人们全都跪坐下来,追求一种贴近自然的复古风尚。
姜见鱼跪得好痛苦,干脆盘起腿,却被秋月果断戳了下腰。
为了不被她戳成筛子,姜见鱼就只能暗自含泪,苦巴巴地重新跪好,并且觉得那些跪到腿麻还能谈笑自如的女人都是怪物。
待得客人大致到齐,溪流上一盘接一盘地漂过酒盏,被各家婢女们端起,送到主人手里,陶婉容才开了金口:
“想必列位也都听说了些,近来城中不太安生,内侄于中秋之日遭人当街行刺,凶徒四人尚有三人在逃,宁阳公主几日前也被歹人挟持出城,险遭不测,幸得菩萨护佑才能完归。
“本宫办此小局,一是为了给宁阳公主压惊,二者,也是想把你们喊来聚聚,说些叮嘱,让你们都提起心防,平日没事切勿独自上街,且不管这伙歹人的目的为何,总归动机不纯,针对皇亲国戚下手,旨在扰乱我东齐内安。
“不过倒也不必太过紧张,各自好生待在府里,由府兵和护院看守,歹人就算再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进到宗亲和大臣有重兵把守的府中行凶作乱,没看先前的那两次么?都是在街上起了乱子的时候……”
陶婉容冠冕堂皇地在姜见鱼对面呼呼刮着耳旁风,那意思好像是说:宁阳公主就是总往外面乱跑才被坏人给盯上的,你们别跟她学。
姜见鱼只听了前半段,之后的就再没往心里去,被溪流中的一盘菊花糕吸引走了目光。
那盘可怜的菊花糕卡在一块石头边, 眼看着它的小伙伴海棠糕、芙蓉饼、澄沙团子、十般糖依次打着转从旁边漂过,心里着急地很,磕着石头发出轻轻地砰砰声。
姜见鱼于心不忍,决定去解救它于困局。
她探身伸出手,将那盘子取了过来,放到自己案上,笑眯眯地看着菊花糕,心道:别哭啦,一会儿你进了我的肚子,就再也不会被卡住啦。
她丝毫没注意到陶婉容的话被她这个贸然的举动给打断了。
“……宁阳,”她依然慈和地笑着,只是眼中多了些犀利的飞刀,“你觉得呢?”
“诶?”
姜见鱼抬头一愣,瞟了几眼周围,才发现两排女眷都在茫然地盯着自己。
那些人来回交流的眼神里,毫不掩饰地传递着她们心中所想:
怎么会有人在陶贵妃说话的时候擅动餐食啊?
这个宁阳也太不上规矩了。
西蜀的公主就是如此教养的吗?
“呃,我……”
姜见鱼缓慢地回过头来,竭力扬起一个微笑。
要不出个小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