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镯子对姜见鱼来说,堪比一件极灵的护身符。
她和越无疆约定好两不相问,前提是得时时刻刻戴着那代表自己是他媳妇的玉镯。
那镯子可管用了,越无疆只要一在她耳边叨叨,或是想要来调戏自己,她手一抬,镯子一晃,他立马就闭了嘴,蔫巴地滚远。
他一定也在后悔跟姜见鱼做了这个约定,没想到自己堂堂秦王,居然会被一个小环环给要挟到,谁让那是母亲的遗物。
而这么管用的镯子,却在大象乱城的那天搞不见了。
那天场面很乱,姜见鱼兔起鹘落间,从象腿底下救出来好几个人。
发狂的大象不长眼,对着人是见一个踩一个,情势危机,不容她有半点分神,失神毫厘,就是生死之差,身外之物早就不在意了。
后来被人绑走,在血泊里兜了一圈,直到夜里在城外、越无疆带兵来找她,手一伸,才发现镯子丢了。
他当时什么都没说,还要姜见鱼别多想,反倒让她深感内疚,为了个镯子都没睡好觉,还不如被责骂一通来得踏实。
次日更是连面也没见着,他就来了青州。
姜见鱼还去城南让大象给踩烂了的街道上找过几圈,又顺着去了废屋,还蒙着脸去城外的村子,无一例外毫无所获。
她心想着就算是掉在路上,也一定早就被人捡走了,毕竟这是个人们会打着灯笼出来拾遗的世道。
之后,两人再见便是今晚。
其间经历了不少波折,姜见鱼都差点忘了镯子的事。
这会儿又被他提起,觉得他怕是会拿此事找茬,搞不好要说服自己因为内疚而委身于他。
不能说“卑鄙”吧,姜见鱼知道自己欠他的,看来终究躲不过”一劫“。
她气虚地猫在床角,裹紧羊毛毯子,睁着一对狸猫般水灵又警惕的眸子,委屈巴巴地望着他。
她已经准备好做个被他拿捏的失足少女了,为自己的“大意失手镯”承担后果。
而其实哪有那么多前后因果?这种事情,只有想与不想。
她眼下的默许,就说明了她想。
想了很久。
先前百般的不愿意,大抵都可以归咎于此姜姓奇女子格外矜持,只不过她矜持的方式比较特殊——会打人。
现在她收起棱角、火气、小刀、匕首,把一身倒刺变成柔软的羊毛,乖乖巧巧地团在床上,就像那些新婚小媳妇怯生生地等待郎君掀盖头一样,来等她的大野狼下口。
越无疆这艳福不浅的,只要更进一步,就能顺利完成他和眼前人圆房的梦想。
可他突然挠了挠鼻子,说了句:“你等一下。”
姜见鱼:“……”
等个锤子!我气都运好了!
越无疆个不解风情的东西,披了件袍子下床,蹲到一箱行李边翻翻找找,磨磨蹭蹭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喂,”姜见鱼忍不住喊了声,“你……”
“找到了。”
他回身时,表情竟多了几分腼腆,好似要给长辈检查功课的小孩儿一般紧张。
还低头抿了抿嘴,手里捏着个首饰盒,递了过来:“喏,打开。”
姜见鱼疑神疑鬼地盯了他一眼,以“小人之心”揣测道:这盒子是有古怪么?这家伙怕不是要整我?比如伸缩箭什么的……
他有这么无聊么?说不准。
或是迷香?
不至于,自己都已经送到他嘴边了,还用得着那玩意儿?
她没少胡思乱猜,一团疑云卡在喉咙里哽着难受,再猜下去,连她都要不耻自己疑心过盛了。
姜见鱼犹犹豫豫打开盒子——还是把盖子朝外、反着打开的。
这样一旦有什么东西冒出来,中招的就会是越无疆,弄得他有点迷茫。
片时后,见他还好好地站着,盒子里也没有发射出奇怪的东西,“小人之心”姜见鱼才转过来看……
里面躺着一支白玉镯。
白玉,红点,好像还是原来的那个。
只是多镶了三道细细巧巧的金边。
“这个叫金缮,”越无疆坐到旁边,指着金边说,“镯子碎了,在街上被人捡到,我正好在场,就收了回来,接着便找人打听如何修复。
“听闻临淄有位很有名的金缮匠人,手艺纯熟,破碎的碗、盏、杯子、瓷、玉、首饰,都可以用这种方法来修缮。
“我这次来青州就将镯子一并带着,看看能不能修,结果一个月不到就做好,你来的正是时候,昨天下午才被人送回来。”
姜见鱼愣了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自惭形秽地想从窗口跳下去。
人家这么用心,良心被狗吃了才会觉得他想整自己。
越无疆托起她的手,慢慢套上镯子,一边说道:“所谓金缮,就是把器物断裂的地方用金漆粘合,不光复原物件,还能弥补它的裂痕,用金线作装饰,化缺为美。
“残缺的痕迹反倒成了独一无二点睛之笔,你看这里,玉镯这一处碎裂得很严重,光用一根金线是没法弥补的,那位匠人当时派人来问我要不要做个金线花鸟纹,还让我给定个品类。
“说来惭愧,我对什么画艺花纹的没有感触,儿时虽说画过一些拙作,可都拿不上大雅之堂,想来是没什么天赋的,要我凭空想些花鸟纹还真一时半刻没了法子。
“当时正好在摆弄这个鱼符,我就请他干脆做个鱼纹吧,不愧是名匠,分厘大小的纹样都能做的这样栩栩如生。
“唉,你看这金和玉配在一起,我觉得还是很搭的,要不怎么说……金童玉女呢……是不是很像……我们?”
他看着姜见鱼,眼角微微弯了一下,温和得像抹暖阳,似乎照亮了以后日子,在北风呼啸的夜里,平平淡淡一席话,惹得她面红耳赤。
姜见鱼:“……”
她忽然被一腔莫名激动的情愫冲昏了头脑,彻底晃了神。
又是玉镯回归,又是金缮雕琢,还是鱼纹点睛,她简直都要脱口而出告诉她自己名字里其实有个“鱼”字。
这就是传说中的因缘际会?
她眼里多了些奇妙的温馨光芒,含着七分欣慰、三分热烈,浓情蜜意的目光凝在他眼中,丹唇微颤了颤:“你……不怪我么?我把你母后的遗物……”
越无疆帮她捋捋头发:“有什么可怪的?你又没有错,只是一次意外,当时的情况我也了解,别再想了,完璧归赵不就好?这次找回来实属运气,可千万保管妥了,别有下一次,要是觉得实在不便,取下也行——”
“无疆……”她忽然出声打断他,眸光盈盈。
越无疆耳朵一软,心里酥成了一团软蓬蓬的棉絮,笑着舒了一口气。
如果他心里长着翅膀,此时一定是扑棱棱地朝她飞去,像呵护珍宝一样地将她守护起来。
不由分说,在她凝热的目光中,他缓缓靠近,轻唤了一声:“……子初。”
姜见鱼:“……”
心情忽然就不美好了。
她刚想毫无保留地敞开身心,结果被这个名字搅得全然没了兴致。
不能怪他,也不怪“子初”。
姜见鱼谁也不怪。
说来她还得感谢段子初,要不是她逃婚,自己还遇不上这男人。
只是命运就这么可笑,老天作弄人从来不需要任何理由。
也许那个叫“老天”的老东西面前,放了一桌子小木人,这世上的所有人也不过都是它鼓掌中的玩偶。
那老东西猥琐地笑着,往“姜见鱼小木人”脑门了贴个“段子初”的名字,再朝“越无疆小木人”面前一推,看他们能玩出什么名堂。
好不容易让她遇见了对的人,却丢给她一个假身份,叫她不能以真正的自己来面对爱人,或说要忍受着他叫错名字的尴尬来瞒骗这一辈子。
姜见鱼:我呸!神仙没一个好东西。
她不知道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给越无疆之后的结果会是怎样,这也是她一直以来避免去想的。
好比小时候偷了父母的钱,如果日子风平浪静,就不会有小孩主动去自首来打破这份和谐,孩子只会希望真相被揭发的那天,来得越晚越好。
除非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小笨蛋。
但老实巴交的话,也不会去偷钱了。
姜见鱼不是偷钱的小孩,是一个被人扣上帽子来顶包的可怜小孩。
她其实愿意去相信越无疆知道真相后很可能会帮她隐瞒。
可不知怎么,她就是没法开口,仿佛有根难咽的鱼刺卡在嗓子眼儿,咽不下,咳不出,就这么挠心挠肺地折磨人。
她脑子乱嗡嗡的,已经蹦出了跟他全盘交代的念头。
可不是今天。
越无疆清爽的气息已抚上面颊,凉风似的掠过姜见鱼心头。
她果断抵开他,声音冷了三分:“刚想起来,今天有月事,改日吧。”
“……”越无疆一愣,茫茫然望着她,叹了口气,“那……我去烫壶热水?”
“不必,”姜见鱼卷起被子,往床里一滚身,面朝着墙说,“很晚了,我很累,你明日还有不少公务吧?早点休息,明早不要喊我。”
越无疆觉得她的转变有点突然得难以接受,刚刚打开了一条缝隙的大门忽地被无情合上,将一个情窦绽放的大男人生生挡在外面。
大男人也只能帮她拢拢被子,在她身后侧卧下来,试探地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叫你子初?”
姜见鱼心想他猜得还挺对,的确是那个名字的缘故,但她不是不喜欢“段子初”这三个字,而是……
没有谁能接受爱人在耳边叫的是别人的名字吧。
何况姐姐生死未卜,这么冷的天也不知在哪挨冻,想到她,想到那一堆糟心事,姜见鱼就什么心思也没有了。
她此刻装作没听清,回了下头:“嗯?”
“中秋那晚,”他说,“你喝醉了,我这么叫你,你不让,让我只叫你宁阳就好,为什么?你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么?”
姜见鱼心道:我不叫那个名字啊。我能怎么说?
“那会让我想起一些事,不开心的事,”她轻摇了摇头,“你还是叫我宁阳吧,不说了,很困。”
越无疆盯着她侧脸看了很久,没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