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他比你年长,为什么不是太子?”
“你是不是,”越无疆说,“想转移话题?”
“……”姜见鱼眉梢一跳:被发现了。
她绷着脸掀开羊皮毯:“不说拉倒,我走了。”
越无疆不慌不忙也不去拉她,他揣着一肚子帝王家的八卦,这姑娘又爱听故事,想要刨根问底,才舍不得就这么轻易走了。
他好整以暇地道出一句:“关于我们家的事,坊间传闻有许多,你没听过么?”
姜见鱼没出两步,果然定步回头:“我想听个准的。”
越无疆意味深长地扬了下嘴角,拍拍身边的被褥,那里方才被姜见鱼压凹了一块,还留着暖暖的余温。
似乎是窗子没关严,不知从哪儿蹿进屋的凉风让姜见鱼打了个寒噤,缩了缩脖子。
莫名的冷意就像是一双无形的大手,将她一步一步搓到了床边,搓进与越无疆一毯之隔的被窝里。
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人们本能地依偎着相互取暖。
越无疆就很顺势地伸手要来搭她的肩,却被她矫情的目光一瞪,只能吭声吭气地回了手,额头上顶了个“怂”字。
而她那眼神应该是在说“我就过来躺会儿,你别想歪了,什么都不许做,爪子也别给我乱碰”。
姜见鱼脸上表现出“讨厌他”,可身子却有意无意地往他那儿挨了挨。
倒不如说是想把心跟他靠得更近些。
听说过阳奉阴违的,这般死犟着阳违阴奉也是少见。
她不敢靠得太近。
怕万一哪天自己真的要走了,把心从他身上揭下来时,会留下好大一个疤。
此时有多亲密,分别时就有多痛惜。
姜见鱼咽下一股烦闷的气:老子到底要不要跟他好?
越无疆没有察觉出她眼底下那份惴惴不安的遗憾,还觉得两人的关系进了一大步,认真帮她掖好毯子,终于开了口:
“我那二哥是庶出,生来做不了太子,比我大几岁,封为燕王,后来出了点变故……不在了。”
姜见鱼没有追问,民间都说他死了,便默认“不在了”三个字的意思应该就是不在这世上了。
“那你大哥呢?”她转问,
“他是我同胞的嫡兄,可在很小的时候,”越无疆摇摇头,“夭折了。”
跟坊间说得一样,帝王家的孩子不好活。
叼着金汤匙出生,反倒更容易被金汤匙给噎死。
“那你呢?”姜见鱼温言软语地擦过他耳畔,“我想知道,九年前你为什么进的宗正寺?”
越无疆耳朵一热,叹了口气,很实诚地开始交代:“是因为我二哥,有人说他谋反,想要杀父逆君。而他当时已经开府别住,是个能独当一面的王了,稍有风吹草动,便很容易受到父君猜忌。
“那件事一传出风声,他的燕王府就被卫兵包围,整座宫里、包括大半座的建安城都噤若寒蝉。哦,插个话,当年的燕王府,就是咱们家现在住的那地儿,毕竟闲置着可惜,给我也算合情合理。”
姜见鱼:“……”怎么好像感觉以后都不能安心居住了呢。
越无疆:“当时没人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前几天还在和父君对弈饮酒,转眼就成了被软禁的阶下囚。
“这种时候,满朝上下,宫廷内外,所有人对他都唯恐避之不及,急于撇清关系,独独我这个傻的,偏不看人眼色,跑去父君那里为他求情……”他轻摇一下头,“……因为我不信。”
姜见鱼眸光凝着他。
“二哥的母妃,端妃,出自书香门第,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温吞守拙,我母后识人很准,对她多有赞许,两人来往也相当紧密。
“如此教养之下,让二哥自小就看清了自己的处境,温良恭俭,老成持重,自然也不会徒生出多余的争心,更别说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虽说人有若干面,纵是朝夕相处,也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姜见鱼垂着眼帘,睫毛耷拉下来。
越无疆:“……但人的秉性是藏不住的,遇事就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嗜杀之人就算待人彬彬有礼,对花草动物间的摧折,则必然藏着他的杀性。
“标榜自己与世无争的人,却总忍不住在人前显露锋芒,还有的,嘴上口口声声喊着‘为万世开太平’,把‘大义’和‘公道’挂在口边,最终也还是会为了私利违背初心。
“二哥向来最重礼数、规矩、秩序,我从无发现他有一处与言论相背的行为,说他谋反,倒不如说我亲自把太子之位让给他,我还会更信一些。
“只怪我年少冲动,逼问父亲这种事,只可一不可再,尤其当你的父亲还是一代君主,再而三的话,那可就是自找罪受了。
“在我之前,有两个进谏的,听说被砍了头,我想着我是父君的亲儿子,他还能砍了我不成?第一次,父君让我不要多事,第二次,父君不见,我就硬闯了进去,被骂了出来。
“第三次,父君下诏罪责了我的母后,说她枉为阁老之女,教子不严,教唆儿子自恃太子身份再三顶撞,为端妃徇私。
“为了以示惩戒,父君还收了她掌管六宫的职权,皇后之名也高高挂起,废与不废,日后定夺。
“我外祖父是翰林阁老,如今已经离世,当年朝中大半臣子都要尊他一声‘老师’,清流家世,家族里哪有受过这般责罚的?
“偏生母后性子刚烈,容不得污点,也坚决不背这个名声,跑去与父君理论,听说两人争执很是激烈,也许是提到二哥的事,正值风口浪尖,触了父君的逆鳞,他便当场废了母后的后位……
“呵,有时还真是羡慕普通人家,夫妻俩吵架就吵架,大不了一拍两散,从此两不相见,又怎会牵扯那许多有的没的?权力、地位,说到底都是包袱。
“而‘名节’,当真是个祸害人的东西,在这两个字面前,人命好似一张纸,写上一个名声,便任它搓皱、揉烂,最后说撕就撕了。
“现在想来,若是母后当年能冷静一点,若是我能在她身边劝说,或者,如果当时她没有找到那根白绫,也不至于……”
越无疆长声喟叹,目光飘去遥远的过往,年少轻狂的懊悔一直在思绪里缠结到而今,依然刺痛着回忆。
他从来没有这样与人倾诉私事,就连自己的亲生妹妹也不曾如此掏心掏肺地倾吐,也许今晚是遇上了对的时机。
……和对的人吧。
姜见鱼搭着他臂弯,轻拍了两下。
他覆上一只手,她没有躲开,由他握住。
身体的热量不像炭炉那般靠近了就会感到灼烧,而是温暖又持续地呵护着两人,温泉似的,一点一滴地浸润进心房,靠得越久就越难以离舍。
越无疆:“母妃出了事,我也不能独善其身,父君派人抓我进宗正寺,是想逼我承认过错,在列祖列宗面前磕头认罪,不该为谋逆犯求情,拒不承认的话,就会被视为逆子同党,和二哥一起流放。”
姜见鱼:原来是流放。也许是看在亲儿子的份上。
“我没有罪,”他坚决道,“二哥也不是谋逆犯,我至今都是这么认为,若说真要有什么过错的话,大概就是顶撞了父君,那我认,甘愿被关进宗正寺,自请废去太子之位。”
越无疆停了停,眼里藏起一些事情,语焉不详地说:“后来父君对我再没理睬,好像是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个儿子。
“也难怪,外祖父在母后走后没多久也走了,母家落没,没有人再敢来为我这个被丢弃掉的儿子说话。
“直到西蜀被北凉攻打,要与你联姻,东齐没有适婚的帝子,六弟比你小,自然也不可能,所以我才被重新放了出来,还得……呵呵,谢谢你呢。”
姜见鱼很配合地“嗯”了声:“举手之劳。”
越无疆:“……”
她暗自庆幸,幸好嫁的是这家伙,要是嫁到老六家,他府里那些莺莺燕燕的东西整天在眼前晃来晃去,头都要炸了。
“你看,”越无疆不安好心地勾了勾她的手指头,“我们联姻联到现在,齐蜀联军都打了两场胜仗了,我们两个当事的却一场都没打,你说……要不……”
“……”
姜见鱼没太大反应,早就知道他不会随随便便地吐露心迹,说了那么多,终归是想博取好感。
男人啊。
她好气又好笑地用眼角夹了下他:“哎,你就这么想跟我圆房?”
“我们是夫妻,”越无疆转了转脖子,好像准备开动的样子,“早晚要圆,现在是晚上,这里又有床,我们已经坐在床上,天时地利就差人和,全看娘子你的意思了。”
姜见鱼让他这一声古里古怪的“娘子”叫得毛骨悚然。
不知怎么的,方才温存的依恋好像被这俩字给冲得烟消云散,让一股色眯眯的不良气息给取代了。
她忽然想溜。
“倒是你,”越无疆看出她心生退缩,勾紧手指生怕她真的溜走,“明明人都大老远跑到青州来,在夜里翻进我屋,现在跟我盖着一张毯子,可又为什么……”
他倾身凑了过去,挨着她鼻尖,两人视线相融,柔之又柔的目光紧紧缠在了一起,他轻声开口:“……总是拒绝我?”
她受不了了。
姜见鱼迅速拉回即将沦陷的理智,一把扭开头,憋着小红脸:“你说了不再问我的事,发过誓的,你是男人,不能食言。”
越无疆一愣,似嗔还喜地笑了笑:“我说的是,你戴上我母后的玉镯,我就不问,可你的镯子呢?”
镯子丢唠。
姜见鱼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