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揣着一摊子公务,越无疆已经直挺挺地在床上躺了快一炷香的时间。
夜越深,越清醒。
他反复琢磨着这个月底要给越征上报的折子该怎么写,恨不得重新坐到桌边点灯起草。
但好冷……
现在初冬,一旦进被窝捂暖和了,再要他冷索索地爬起来,那还不如真往他胸口射一箭来得痛快。
屋外静得出奇,大概是冷得连风都凝住了。
床边炭盆里轻轻的“噼啪”声就显得格外响,毫无规律地释放着热量。
他眼睛瞪得比铜铃亮,在黑黢黢的屋子里隐隐泛光。
忽然,窗外的朦胧夜色中闪来一道轻盈的人影。
越无疆愣是没有出声,默默地看着那人影落在窗口,在窗缝中捣鼓一下,竟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从里面上闩的窗子。
他心倏地拎了起来:现在的小偷都揣着虎胆么?偷东西偷到行辕来了。
但这人又或许是个刺客,自己带着巡按把青州的歪风邪气扫了个遍,难免有人怀恨在心想要抱负的。
那就更得活捉这刺客,拷问出他的幕后主使,把涉案余孽给清理干净。
“刺客”现在刚进屋,离窗子很近,被惊动了就很容易逃跑。
越无疆闭目装睡,借着黑暗的掩护,微微睁开一丝不易发现的缝隙,眯眼觑着那身影步步逼近。
此人步履无声,轻捷得不可思议,哪怕是极静的夜晚也察觉不出,只感到有微弱的气息从他口鼻呼出。
再看隐隐约约的身形,纤细窈窕,大概是一女的,功夫不弱,未必在自己之下。
为保万无一失地生擒,越无疆右手暗中蓄力,只待她靠近,准备趁她下手时出其不备,当场击破。
今晚看来要跟女人打一架了。
而那女“刺客”好像并没有下手的意思,两手背在身后很悠闲地晃着身子。
她轻轻巧巧地来床边看了一眼,身体遮住了窗光,把假睡的越无疆笼在阴影下。
他实在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来人身上依稀有股熟悉的清香,好像是杜衡草。
还没多作回想,那女子竟轻笑了一声,就像在小小的瓷铃铛上碰了一下,有种说不出的俏皮风趣。
越无疆:……
这算哪门子刺客?还要不要杀人了?
就在他兀自纳闷之时,女子又掉头走开,去向屋子另一边的书桌旁翻弄起来。
不好!
越无疆立刻侧头去看,那桌上还摊着一摞公文,涉及到这次巡查的核心要务,万不能被人随便瞧去。
他瞥了眼窗子,瞄定一个能防止那人逃跑的位置,在被窝里转了下身,下一刻便要夺被而出去把那人逮住。
而那女的又忽然转身回来了。
手里还拿着什么长长的东西。
越无疆只得装出翻了个身的样子,合上大半眼皮,看她装的什么神、弄的何方鬼。
女子来到床边,这次的清香里掺着淡淡的墨香。
她俯下身,把手中细长的东西慢慢靠近越无疆的脸。
他猛然想起那杜衡香是来自谁的身上了。
不会吧……
他微虚着的一双眼睛忽地睁开,直勾勾盯向女子的脸庞,看着微光照亮的一抹轮廓,竭力辨认。
窗外夜色透进屋里的光线在他双目中留下一对亮亮的小点,女子被这出其不意的小亮点惊了一小跳,手一抖,手中的毛笔也跟着一抖,笔头滴下一点墨汁,软软地“啪嗒”一声,正中越无疆脑门心。
“谋杀亲夫,”他面无表情地躺着,“你可知罪?”
姜见鱼本想潜进来在他脸上画个王八就走,哪知这货居然没睡,还当场抓了个现行,她僵着脸:“老实说,我现在有点尴尬。”
越无疆按捺住心里的惊喜,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坐起身:“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你管我?我爱上哪上哪。”
姜见鱼到他床头摸索出一个火折子,点上灯,屋内又明亮起来。
她看到他的脸,终究没忍住,“噗”地笑喷了出来。
越无疆视线落到她手中的毛笔上,感到额头上有凉凉的东西正在淌下,伸手一摸,摸了个满手黑墨:“啧,真恶毒,大半夜的不睡觉,千里迢迢跑来青州往我脸上使阴招,很有趣么?”
姜见鱼一手叉腰,一手挑指转着笔,笑意盎然地欣赏自己的半成品杰作:“你要是不醒过来,等到明天早上,官员们看见你,嘻,就会更有趣的。”
她掠了眼他右腕上的红头绳,豪放的笑容顿时收敛了几分,化作一抹矜持,抿了抿嘴。
越无疆顶着一脑门的墨,不指望她会帮自己的忙,有些悲悯地遥望向远方水盆架上的布。
隔了半个屋子,就像隔了一座冰山。
为了一块擦脸布,他咬牙切齿地掀开被子,迎着无情窜入的寒气,伸出一条腿,正要下地。
“做什么?回去躺好。”
姜见鱼推了他一下肩,把他摁回被窝,又掖了掖被子和毛毯,“受了伤的,可不要乱动。”
越无疆眼睛睁得圆圆的,活似个被母亲照顾的大小孩,叫她给摆弄着塞进了暖和和的被窝。
看来她听说了刺杀和自己受伤的事。
他好像发现了一个奇异的契机……
“可以帮我……”他试探着开口,语气竟多了些很不搭调的乖巧,“把那边的布巾拿来么?”
姜见鱼看着他脸上的墨,觉得实在毁容,怪可怜的,就点点头,拧来个热帕子给他擦脸。
原来装残就可以获得照顾啊。
越无疆心里酥酥麻麻的简直要起飞。
“我想喝水。”他不要尊严地嗷了一嗓子。
“得寸进尺,”姜见鱼胡乱在他脸上抹了一通,掀了个眼皮,“喝自己口水去。”
越无疆就“咕噜”一下咽了口唾沫。
……怎么有点可爱。
她不由地微微一笑,暖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让她看起来像是个温顺的女人了。
她人就坐在床边,把越无疆脸上的墨印慢慢擦净,杜衡香一阵一阵地轻拂到他脸上,接着挽了下鬓发到耳后,让怂在被窝里装残废的男人心底动了些小心思。
“建安那边出什么事了么?”他撇下欲望,套了个近乎。
姜见鱼轻摇一下头:“没有啊。”
她才不会说陶婉容要给他塞妾的事。
“哦,不过我跟你爹请了个奏,要回西蜀看看。”
“……”越无疆有点心塞,媳妇要回娘家,居然没人告诉自己,“这么快就回来了?”
姜见鱼:“没去成。”
越无疆心底窃窃地认为,她搞不好是为了自己才没去成的,遇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半个月就传遍了整个东齐。
眼下她来青州,不是为了自己,难道还会是来走亲戚的么?
“为什么?”他追问。
“你怎么废话这么多?”姜见鱼啧了啧嘴,把帕子往旁边一摔,“伤口不疼了吗?坏人都抓完了吗?差事办好了吗?桌子上的公文都批过了吗?”
越无疆默默把半张脸缩进被口,只露出一双充满怨念的眼睛。
“刺客是你自己作的戏吧?居然还能被自己人给弄伤了,你怎么这么废?刀剑来了不知道躲吗?要真的死了怎么办?办案子难道还能有命重要吗?”
“……”
越无疆又往下沉了一点,被口只剩皱成一团的眉头了。
姜见鱼教训了一通,解了气,丢下一句:“我走了。”
别。
他心里一急,倏地从被子侧面伸手拽住了她手:“外面冷,你留下睡吧。”
姜见鱼的心脏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别过脸藏起红晕,把声音沉得又低又冷:“找揍么?别以为你受伤我就不会打你。”
越无疆的爪子死抓着不放:“你在临淄住哪儿?护卫呢?行辕附近可没有客栈,大晚上的别折腾了,床给你,我睡榻。”
他说着就起身挪开,裹了张毯子准备滚去睡榻。
姜见鱼挣开他手,走向窗边:“我不喜欢睡觉的时候屋里有人。”
“那是因为你没跟我睡过。”他没皮没脸的。
姜见鱼一个白眼翻到脚后跟,“唰”一下打开窗户,让冷气嗖嗖嗖地灌了进来。
天爷啊,快点冻死这个下流胚吧!
“下流胚”越无疆却忽然没了声。
她一脚踩上窗框,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他正躬身坐在床边,埋头捂着胸口很痛苦的样子,怕是寒气激惹了伤势。
姜见鱼赶忙关了窗,把炭盆挪近一点,蹲身扶着他肩问:“你怎么样?要不要我喊人来?”
越无疆艰难地抬起眼,咧了下嘴角:“你来、就够了。”
“少贫。”她轻轻拨开他衣襟,“是伤在胸口吧?我看看,要是口子裂开就麻烦了,愈合的时候一定很痒,千万别挠,我知道一个方子……”
她此时就像个碎碎叨叨的小兔子,浑然不觉自己正一点一点掉入大野狼不怀好意的圈套。
他笑眯眯地展开臂膀,悄无声息地环了起来。
姜见鱼担心他伤势,没太在意。
衣襟一开,里面是个干干净净的结实胸膛,有棱有角的,还被烛光打了层恰到好处的阴影。
但其他的别说伤口,连根毛都没瞧见,只挂着一段长长的细绳,底下应该有个坠子。
姜见鱼纳闷地抬起头:“你到底伤哪了?不是这里?”
越无疆此种无耻之徒,靠着装病和恶意卖惨,极不道德地收割姜见鱼的真诚关怀,简直人神共愤。
他终于压制不住心中的洪水猛兽,要对小兔子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