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里,许多京官抵达了临淄城,在青州府衙搭起桌子,有条不紊地处理各种冤假错案。
当地官员勾结世族势力营私舞弊的大小案子也在桩桩件件地被细致地审理掉,甚至还牵连出两个受贿的巡按。
然后该送京会审的,该就地关牢的,该抄家充公的,全不落下。
一个官位空出来了,立刻就有候补的替上,就跟提前准备好了一样。
有些精明的老人聚在小巷子深处的小瓦子里,书也不听了,牛也不吹了,纷纷高谈阔论起来,聚众吹那秦王殿下的牛。
说书人是一个看起来十分睿智的白发老头儿,坐在高背椅子上,捻着长须跟大伙儿逐个分析着:
“秦王三殿下这是有备而来,早就想好了法子整治地方,你看那些芝麻大点儿的小官,平日里揣着个鸡毛当圣旨,现在虎不起来了吧,官服刚扒下来,过会儿就给新官穿上了,位子没空着,一点不耽误事。
“而老夫看这个秦王啊,还不止这些嘞,明面上查一趟,让那些人以为糊弄过去了,这不就放松了么,紧接着暗地里再查一趟,嘿,逮个正着,不这么使计,哪能从那些老狐狸的洞窟里掘地三尺挖出那么多证据?
“这一趟一鼓作气,不光把当官的给铲了,他们和世家大族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都给一并拖了出来,后生,瞧着点儿,这叫拔出萝卜带出泥。
“如此大刀阔斧,老夫活了这许多年,上一次见着,还是二十年前陛下做太子那会儿,南下平叛的时候。
“当年我在军中是个挥旗的,陛下就站在我边上,带着大军闯啊,在萧军师布的八门金锁阵中反败为胜,一箭直取那叛军头子的眼珠子。
“而今这个秦王,不光干,还会忍,啧啧,我看毫不逊于陛下当年那股子狠劲,长江后浪推前浪哟,后生可畏,东齐有福啊。”
一个后生问:“那他被刺杀到底是谁干的呀?我瞅着那缉捕令还贴着呢,怕是还没捉到人吧?”
老人脸上蹦出一个堪称调皮的笑:“嘿,你以为青州的事是那么好端的?陶氏老巢,盘根错节,硬碰硬只能是两败俱伤。
“要这次来的不是秦王,还是个小巡按或是别的什么官,那也会跟前面两个一样,一不小心就送了命。
“秦王殿下这叫以退为进,你们想想,他要是遇刺重伤了,建安那边能不重视么?能不派人来深究么?能不顺藤摸瓜、顺理成章地抽出那么多案子吗?
“陛下估计早就想铲掉青州这块烂皮了,无奈有他陶氏坐镇,镇北将军陶如谦军功赫赫,在北境领兵数万镇边,若是没个足够充分的由头,又怎么能在他们家头上动土?”
一圈青年、中年和中老年后生们似懂非懂地“哦——”了声,好像猜到了些皮毛,却又不甚了解。
坐在不远处的一个人纤瘦的“少年”,捧了盆瓜子,就着粗茶清脆地嗑了几粒,悄咪咪地把耳朵伸了过来。
老人活成精了,就喜欢故弄玄虚逗小辈,说话说一半,留给后人猜,后人猜得一代比一代歪。
所以才有了那么多奇奇怪怪、不着边际的民间野史。
而在墙边嗑瓜子那人一听就明白了,老人暗指那场刺杀就是个套。
那些耸人听闻的流言估计也大差不离,是那家伙故意放出的假消息,为的就是让青州势力起内讧。
用一场意料之外的恶劣刺杀事件,把青州四平八稳的局面给彻底搅浑,自己再坐收田父之获。
想要破局,就先搅局,主要是为了好施展,不然怎么有理由去逮那些以陶氏为首的老狐狸呢?
啧。
“少年”噗噗吐出两瓣瓜子壳,心里油然生出一种“自家孩子可出息了”的自豪感:那家伙……有这么聪明么?
“那位小兄弟看着眼生,”老人注意到他,慈祥笑道,“是别的坊子来的?”
“那位小兄弟”乖巧地摇了摇头,脆生生道:“外地来的,路过临淄,想来听个书解闷,眼下这老先生的一席话,可比说书要有趣多了,想不到青州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少年”很懂地往桌上放了几两碎银子,要老爷子再给说道说道。
老人笑眯眯地看着银子,捋了把胡子继续说:“秦王这次是真险呐,虽说以身作饵,可听闻也的确是受了重伤的,换下来的衣服都是正儿八经的血。
“我家有个小侄子,在那行辕里头当仆役,之前一直没让出来,昨天来我这儿说到这事,他的消息应当不假。
“毕竟电光火石间,刀剑可无眼呐,秦王要是差事再办不成,身上不光吃了箭,责任都是他一个人扛,陛下派他来青州办这份差事,只怕是别有用意——”
“可拉倒吧,吃盐管闲事。”
一个矮墩墩的老太太拎着水壶来给客人们满上一圈,斜着眼皮数落丈夫:“住在瓦子里操着皇帝的心,瞧你那忧国忧民的样儿,也忧忧咱家母鸡行不行?不下蛋了都,去街上买点药来给催催,我这还等着下锅呢,诶,这银子谁留的?给咱的啊?”
老太太一边问,一边把银子往兜里揣,压根就没抬眼看。
老爷子的耳朵里都是被她数落出来的茧子,充耳不闻,但听“银子”二字,便又看了过去:“银子是刚才一位小兄弟给的……咦?他人呢?”
“那位小兄弟”的座上已经没了人影,空留下一碟嗑得干干净净的瓜子壳。
……
……
姜见鱼离开小瓦子,飞快地往行辕走去。
她猜到刺杀是假的,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越无疆受伤也一定是装的,这几天便也没那么担心,在临淄城里吃吃逛逛。
为了不引人注目,就给曹黑二人放了假,让他们自己去耍。
那俩人也并没离她太远,总是隔了一条街的距离跟着。
姜见鱼心宽宽地玩了几天,走街串巷,听听坊间都是怎么谈论这事的。
可就像那老爷子说的那样,电光火石间,刀剑不长眼,衣服上的血是真的,那家伙就一定受了伤。
之前还跟没事人似的去大堂旁听案子,那扶着胸口咬牙切齿的模样瞧着真切,现在回想,额头上的冷汗也未必是能装出来的。
念及此处,姜见鱼路过一块告示牌。
上面仍旧装模作样地贴着或许根本就不存在的刺客缉捕令,连头像都没有,只有几个语焉不详的身形描述。
她眼睛盯着那个令,如风走来,忽地在大路中间停步,衣摆轻轻朝前荡了一下。
接着一目十行地扫过那些编撰出来的字眼,觉得刺杀此举又蠢又可笑:自己派人动的手,怎么竟然还把自己给伤着了?
她气得脑子一热,张嘴就骂:“你个弱鸡!”
大半条街的人都茫然地看着她,好像觉得她在说自己,这整条街看起来都挺弱的。
最近处有个干巴巴的瘦老头儿,被她吓了好大一个跳,哆嗦了一下,无辜又委屈地眨了眨眼睛,揪着白眉目瞪着她迈腿走远,无可奈何道:“现在的后生,真没礼数,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唉……”
……
……
“没礼数的后生”来到行辕正门口,差点就要迎头闯进去。
却见越无疆的身影在院子里闪了一下,正在和什么人往大门走来。
姜见鱼陡然心虚,怂得猫腰滑开一步,溜着墙根躲了起来,从斜对面的拐角后露出一双雪亮亮的眼睛。
越无疆身边的人正是那个叫洪岩的大理寺小官,带着几个手下像是来汇报案情的,两人应当交情匪浅,不然也不会亲自被秦王给送出来。
洪岩带人走后,越无疆转身进门,非常明显地弯了一下背,撑着门框才抬脚进去,还摆摆手不让守卫搀扶。
姜见鱼看在眼里,心头也跟着揪了揪,就像被拧巴了两圈那样,卡在嗓子眼里难受得要命。
他前脚刚落地,行辕外面又来了人,拉着一车公文送来给他过目。
越无疆不露声色地轻咬了下牙根,挺直腰背,保持端重,一头扎进公案和文书的苦海中去了。
破案是一回事,案子之后又是不得了的文书活儿。
为了给上头一个尽量准确的交代,每一处细节都不容敷衍。
从乡间田地里的侵占事件,到欺男霸女的具体人名和家世,再到涉及官员的行贿受贿案的每一笔钱款,全部都要一层层地核查清楚,由新上任的大小官员们一级级地上报。
最后整个青州在这次整顿中的各项结果,全部砸向了越无疆。
接连几个晚上,过了人定时分,他依然挑灯伏案看公文,窗子里的馨黄烛光常常是刚灭没多久,转眼天就亮了。
有时是他独自一人,有时是和陈平或洪岩几人共同商讨。
行辕之前守卫森严,纯粹是为了风声鹤唳装出来的样子,最近都慢慢地撤了。
姜见鱼得了空子,就远远地坐在外面的望楼上,看着窗子里他沉默的身影,陪着他熬夜。
她从没见过这样认真专注的越无疆。
那个男的就像是有什么巫术一样,吸引着她每晚都去观察,披着披风,帽兜一戴,再拎一壶暖手的茶。
他不睡,她不走。
也不知是处于什么猥琐的窥视心理。
连黑八郎都说她像个寻觅目标下手的采花贼,不,采草贼。
这么一说,姜姓采草贼就觉得自己应该有个采草贼的样子,做一些采草贼应该做的事,不然可对不起在冷天里的夜夜坚守。
于是,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越无疆的屋内熄了灯后,姜姓采草贼悄无声息地潜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