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传来船桨拨开水面的声音,伴着啾啾鸟鸣,听似悠闲荡漾。
那些人又来了。段子初想。
小船轻轻靠上栈桥,有人踩着徐缓有致的的脚步,走了十几步,来到一间屋前。
推门进来的是两个戴着白面具的女子,白衣白裙,仙里仙气,来给段子初送午饭。
她们的面具没有花纹,只有简练的五官线条和两个细长的眼孔——同那男人戴的一样。
二人一言不发,目光在屋内逡巡一圈,放下餐食和一小瓮干净的井水,给小炉里加了炭,收走段子初昨天换下的一身衣服,又留下一件新的,最后离开屋子,上了小船缓缓漂远。
段子初也是一身素白,长发直直地披落,妆容毫无修饰,略显憔悴地坐在窗边,抚着小腹眺向窗外,无奈、无力又无助地看着小船消失在丛山之间。
窗外是青山绿水的景致,大片的山林开始泛黄,也有泛红的,层层叠叠的颜色被水面映照,两相呼应,格外好看。
此地像是在一座远离尘世的山中,身处一间湖心小屋,四面环水,只能坐小船抵达。
水面不大,而水的外圈又环山,山的外面……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这一圈水一圈山的,段子初确定自己是被人软禁了起来。
她不通水性,只能像个巢中幼雏一般嗷嗷待哺地等着别人送来一日三餐。
大概快一个月了。
最初从这间屋子里醒来时,她以为自己死了,还觉得阴曹地府看起来挺不错的样子,有舒服的床,温暖的被褥,干净的房间和换洗衣服。
后来两个面具女子出现,她才认出那个惨淡诡秘的白色面具,连忙追着她们抛出一大串问题。
这是哪里?
你们是什么人?
那晚的男子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既然救了我,又为何要把我留在这里?
你们……有听说过沈玄这个人吗?能不能告诉我他在哪儿?
那俩女的就跟聋了哑了似的,对她疑问不理不睬,好像根本就没听见,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直到段子初鼓着勇气冲过去拦住她们,两人才冷漠地福了个礼,淡淡留下一句:“请姑娘安心留在此处,我们每日都会来照顾的。”
段子初一留就是大半个月,面具女子除了给她送饭送水送衣服,还隔三差五送来几本书让她解闷。
最初的几天里,她满心挂念着沈玄的安危,怕他找不到自己会着急,在屋子里坐立不安、茶饭不思,人都消瘦了大半。
忽然想起肚子里还有个尚未成型的小家伙,自己可以不吃不喝,小家伙不能饿着。
虽然不知这帮面具人软禁自己的意图何在,但至少眼下没有性命之忧,她便也就暂时按捺下心中的焦虑和烦闷,认真吃光了每一碗饭,要为了她和沈玄的孩子好好活着。
但沈从光那晚说的话,久久萦于她心怀,重重地在她心里打了个死结。
在这不受旁人打扰的寂静日子里,被她反复拿出来回忆揣摩,将她的心绪越勒越紧,喘不过气来。
“……不过都是玩物……你真以为玄儿拿你当回事么?”
“……三言两语就能把你弄得五迷三道,不惜违抗父命皇命跟他私奔出宫……玄儿真是天生的好演技,把你骗得非他不嫁。”
“你真以为你们在蜀皇寿宴上的相遇是偶然?你真的以为沈玄能带你远走高飞去过世外桃源的日子?”
什么意思?
他是在乱说还是……
只能去问沈玄。
不过就他那抹了蜜的巧嘴,段子初隐隐怀疑,就算当面问他,也会被他圆滑的掩饰过去。
她本就已经对沈玄产生了一些猜测,怀疑他的来历,怀疑他的意图,怀疑他对自己的感情,可就是经不住他的温柔。
沈玄有着“天生的好演技”,单单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朝她打开温暖结实的怀抱,她就没法拒绝,只能深深地沦陷下去。
缺爱的孩子,很好俘获。
她在湖心小屋里,每天除了翻那些早已在宫里看过了的书,就是对着深不见底的湖水发呆、懊悔,心说要是自己会水就好了,就能游出去找玄郎了。
还有那个妹妹。
她现在……应该在建安的王府里吧……
好想再见上一面,问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段子初其实也还盼着见到那晚救走自己的面具男人。
他是杀了沈从光的人,她琢磨着如果能直接问他,那就应该能打听到一些关于定风班和沈玄的事,又或许能说服他让自己出去。
可两个面具女子一天来三趟,那个男人却一次都没来过。
段子初对着一桌饭菜提不起精神,由着它们的热气丝丝缕缕地消散,成为诱人的饭香,勾起肚子里的馋虫轻轻叫唤了一声。
“知道啦,”她回过神来,拍拍小腹笑了笑,“你饿了么?阿娘这就吃饭。”
……
……
夜色罩了下来,与山水融成一片混沌的漆黑,小屋显得更加伶仃了。
点点烛光微弱而寂寞,好似一叶扁舟、一片浮萍,在了无期待的黑暗中孤独飘荡。
两个面具女子等着段子初简单洗漱后,拎走水桶,端走空饭碗,依旧一句话也没有地离开,两道白影翩然离去,隐没在栈桥尽头。
这种生活,还真是安逸又古怪。
屋里被小炭炉烘得很暖和,这大概是深秋凉夜里唯一值得欣慰的事。
她换上一件轻薄的睡袍,检查每一处窗子不要有缝,最后来闩门。
沈玄叮嘱过的,自与他分离之后,她每晚都记得。
刚搭上门闩,外面无端响起了两下轻微的叩门声,来人好像怕惊扰到她。
也的确已经惊扰到了,段子初颤了个激灵。
她没听见任何的划水靠船或是脚步声,外面风声不弱,但也不至于隔着门板而毫无察觉外面来了人。
那两个面具女子进屋从不敲门,所以来人会是谁?鬼吗?
“姑娘睡了么?”
就在段子初紧张地端起烛台来防身的时候,门外的人终于开了口。
好像是那个男人。
那晚的声音,她记不太清了,但门外这个听起来着实相近,温和轻柔,透着一股令人定心的感觉,下意识地认为他不会伤害自己。
但毕竟天黑了。
“很、很晚了,”段子初试探道,“公子何事?”
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人,但叫“公子”总不失为礼貌。
外面沉默了一阵,从紧闭的门缝里送来了话:“想来看看姑娘,请问,可以让在下进去么?”
段子初皱眉纠结起来。
这叫什么话?大晚上的想进大姑娘的房间,还说得这么彬彬有礼,怕是想披着人皮来装大尾巴狼的衣冠禽兽。
而他既然来了,应该也没有无功而返的意思。
段子初微微倒吸了口气,环臂护住身子,半晌没有动静。
“姑娘?”那人又问了一遍,只是短短两个字,就让她觉得他下一刻便要破门而入似的,不禁心里又是一寒。
与其等他“用兵”,不如自己“先礼”?
他到底是救命恩人。
段子初已经很久没有跟人正经说过话了,两个女人装聋作哑,她成天对着肚子里的一团血肉自言自语,再这么过下去,就算疯了也不奇怪。
何况她也在等着这个男人的到来,想要问他许多问题,包括请他放自己出去,却没想到会是在晚上。
门还是慢慢地开了。
他依然带着面具,冲屋里警惕地只开了条门缝的女子稍一颔首,道了句“打扰”,就径自推门进屋。
他毫不见外地来到里间环顾了一下,视线轻飘飘地掠过她刚刚铺好的床铺,背着手转身问道:“那两个婢子照顾得可好?”
段子初小点一下头,不太敢看他的眼睛:“都好,多谢公子救命之恩,不知公子……”她顿了顿,提高了点嗓音,“是何许人?为何会在那晚出现在那个林中?又是为何救下了小女子还把我留在这里?我什么时候能——”
“啰嗦。”男子温声打断。
段子初:“……”
他走近两步,她这才看清他的眼睛,一对澄澈如水的眸子略微弯着,面具下的面孔,好像在笑。
“敢问姑娘芳名?”
段子初一个“段”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又急忙勒住了声,生硬地变了个口型:“凌、凌霜,凌晨寒霜。”
男人琢磨了一下,轻笑了笑:“的确是个美人儿的名字。”
段子初:“……”
“我的救命之恩,”他轻托她的下巴,“你当如何报答?”
“我——”
段子初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已经被那人隔着面具在唇上印下了一吻。
冰凉,坚硬,还透着几分森冷的怪异。
“什……”她大惊失色,立刻蹙眉将他推开,窘迫地满面通红,毅然摇了摇头:“我有郎君的,而且我……我有身了。”
男人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面具底下不知是什么表情,只是稍稍歪了下头,轻柔地牵起她手腕,探了下脉。
段子初挣了挣手,没能挣脱,男人看着没有用力,却也不会让被他抓在手里的东西跑掉。
过了二三息的时间,他从脉象探到了些端倪,在面具里轻笑一声:“果然,恭喜。”
“……”
他松了手,将她好好地看了一会儿,好似盯赏一件稀奇的宝物,又或是在盘算着这么鲜美的猎物该从哪里下口。
段子初低着头,更像是块待宰的肉,不自觉舔了下唇,喉间微颤。
男人注意到了,目光轻轻一动,面具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随即抬起头,与她擦身而过往门口走去。
“且慢!”段子初脱口而出,索性高声质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想离开这里,我要去找——”
门砰地关上了,甩在她脸上。
她没有犹豫,当即推门追出去,借着屋里的亮光沿着栈桥一路小跑。
可直到栈桥尽头,她差点滑脚掉进水中,也没能看到那个刚刚离去的男人。
极目望进黢黑的夜里,什么都没有。
一切又回到了最寂寞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