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临淄城。
“……可见这个徐通判的失踪是因为他发现了青州张知州与人暗通款曲、包庇罪人的证据,三年了,人至今没能找到,恐怕早已遭遇不测,所谓的证据也不见踪影。
“有人反映,徐通判曾与张知州发生口角,在屋内拍案争吵,两人互不对付已久,故此,并不排除徐通判记恨在心、信口栽赃的可能。
“而徐通判曾在死前上书请奏弹劾知州,台里的卷宗有记载,这上面说青州多地的土豪乡绅恃强凌弱、收买乡试考官为自家儿郎舞弊。
“还做局下套,给穷苦农民放印子钱收取暴利,使其无力偿还,最后只能用良田抵债,不然就要卖儿卖女。青州知州若是真有包庇,便应当就是此事。
“御史台三年前收到劾奏,派出一名巡按来此调查,结果意外身亡,过了半年又派一人,重伤,两天之后也亡故了,后来这份卷宗被盖了‘不实’的印迹而封存,至今无人过问,下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赶忙抄录了一份随身带来。”
陈平将几册本子平摊在桌上,又把蜡烛移开,以防烛台歪倒烧了这些得来不易的副本。
旁边几个中老年官员犯难地对视一眼,一人问向陈平:“既是封存的卷宗,以小陈大人的职务,又怎会看到的?”
陈平耸耸肩:“所以下官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此事怕是不妥,”另一人皱眉摇摇头,“逾级查阅卷宗是违律的,既然加印了‘不实’,那说明这案子已经被人确认过子虚乌有。
“你现在非但私自查阅,竟还将它抄录下来,稍有不慎就会被扣上一个泄露御史台机密的罪责,到时不光是小陈大人你一人,还有你的上官陈大人,以及御史台卷宗房上上下下几十号人都要株连,你考虑过这个后果吗?”
陈平面沉如水,冷冷道:“我们已经到青州半个月了,这一路看似表面平静,各地官员报来的税收账目、历年政绩都漂亮得跟范本一样,实则不堪深究,已经烂到了根里。
“下官乔装成农民深入田间,发现百姓怨声载道,被豪强欺压无处诉苦,在今上治下,居然出现了豪强欺男霸女而官府无人过问的恶劣行迹。
“一个连千字文都背不下来的富家弟子居然中了解元,一个花甲老人,家里大大小小二十多个妾,最小的竟只有十岁出头,这个鬼地方,难道诸位真的相信什么问题都没有么?”
“这……”另几人满脸尬色,面面相觑。
桌上的气氛低沉比一潭死水还要粘稠,陈平的一颗石子投下去,半天没有得到回应。
满屋鸦雀无声,一齐看向了主座上沉默不语的越无疆。
他面无表情,默默拿起一册看了起来。
陈平说得口干舌燥,灌了杯水,又道:“再者,下官若是怕遭受质疑和责罚,就根本不会来做这个御史,至于其他官员,谈何株连?共同身为东齐臣子就理应为国尽心尽力,遇事就躲,相互推诿,害怕追责,这算什么?
“地方官尤其是国之基石,倘若我东齐官员都是狗占马槽、尸位素餐之辈,那百姓能信得过我们吗?我们拿什么来富国安民?对得起在边关与北凉拼杀的将士吗?他们奋勇杀敌,保卫的又是个什么呢?”
官员们在官场里泡大的榆木脑袋接不上这么亢奋的责问,纷纷无可奈何地仰头叹气。
心里早已把陈平骂了个狗血淋头,看不见的腹诽之词满屋子乱飞。
……漂亮话谁不会说?有本事你做一个来看看。
……你年轻,你无牵无挂,我们还有一家老小呢,今天得罪这个,明天惹了那个,那我们一家还要不要活?
……愣头青,现在说得好听,等遇了事你才知道什么叫鸡蛋碰石头,有你尿裤子的时候。
……跟这儿表什么忠心?感人肺腑说给秦王听有个屁用?他被交代了这么棘手的差事,陛下明摆着就是拿他当剑使,做好了就算了,要是做得不好,责任全他一人担着,麻烦也由一个人顶,若是引起了争端,陛下大可两手一摊把他推出去当成众矢之的为自己挡箭,反正也是已经弃过一次的棋子,再弃一次又何妨?还能背走脏水。
……秦王铁定不会上位的,当然要紧跟赵王的队伍,又怎么能傻不拉几在青州掀陶家老底呢?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越无疆感受到屋内悄悄膨胀起来的不满和不服,太阳穴突突两下,他揉了揉,忽然生出一股力不从心。
好比一个战士,用了一把糙铁烂剑,还没上场打斗,剑身“咣啷”就掉了,砸在地上断成三截,最后只能拿着一个破剑柄当石头扔。
这一屋子官员风风光光,待人接物也体面大方,说是朝廷派到地方巡查的京官,其实个个都是怕事的酒囊饭袋。
要他们查案找证据,三脚踹不出一个屁。
但要说谁家和谁家的势力和关系,家主的喜好、儿子的情况,倒是头头是道、如数家珍,没准连世系族谱都能给你背出来。
他们一路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陈平觉得他们是真瞎。
粮仓里,外面放精粮以供检查,里面堆满了糟糠谎称精粮来充数,体面的京官们只是随意摸了一把就走,压根不去细查。
十多年前开建的防洪堤到现在都没完成,找来几个工人举着锹子抡两下,说是建造很困难,朝廷经费不足,当地官员自掏腰包才勉力维持,还要上面接着拨款。
陈平搓了一把堤上的土,都是至少五六年没有动过的陈土,顺着走下二里路,连草都齐腰高了,哪里有开工的迹象?分明就是临时找人来演了场戏。
这些京官老油子惯常得过且过,抽一鞭子走一步,就算把他们抽成个陀螺,大抵也只是懒洋洋地转两圈。
陈平就非要抽抽他们的老皮,刺刺他们扶不起来的软骨头。
凭他一人当然做不到,也没有这么嚣张的底气。
秦王的坐镇成了他最大的靠山。
在此前半个月的调查中,越无疆并没当面指出那些老油子的敷衍。
而是干脆拿他们做幌子来跟当地人周旋,又暗中叫陈平带着自己的黑衣人重复地、深入地查了一遍,很快就拔出萝卜带出泥地拖出来一堆糟心破事。
事情本身的处置是一回事,也并不是依律判罚就能解决的。
而它们背后牵扯到的势力才是最难根治的恶疾,已经将青州这块地方侵蚀得体无完肤。
青州各地官官相互已经蔚然成风,官员和豪强搞联姻忙得不亦乐乎,查一个牵一片,没人能摆脱这个庞大又肮脏的复杂蛛网而独善其身。
甚至在巡按一行刚从北边进入青州地界时,就有人往南边地区通风报信,让那边做好准备应付巡查。
地方官们齐刷刷地摆出不知排演了多少遍的笑脸,用最热忱的态度来迎接巡查。
老油子们麻木了,感觉不到,或是知道也不会说。
越无疆获知陈平暗中调查来的结果后,再结合这些人里里外外的嘴脸,只感到一股彻骨的寒凉自心底油然而生。
这就是个处处碰壁的无底黑洞。
一边坠落,一边碰撞。
越无疆难免会心累,青州的事要是办不好,他就会在这个黑洞里一落到底,到时只有粉身碎骨一条路。
那可不行。
越无疆习惯性地摸着右手腕上的红头绳,心头的乌云登时散开了些,露出后面藏着的一轮皎洁明月。
那家伙还在家里等我呢,我要跟她过下去。
她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好像是的……吧。
那我可以和她圆房了吗?
不不不,不要急,得看她的意思,不然要打人了。
越无疆摆上台面的脸色十分不豫,像是满桌人都欠了他的钱还不打算还一样。
而在桌子底下,他手指摸着红头绳,心里软成了一汪粉红色的水。
陈平又接着讲了些案情,突然问来一声:“秦王殿下怎么看?”
秦王殿下一心二用,旁人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也不妨碍他想媳妇儿。
“关于前两个巡按御史的死因,仵作有什么结果?”他冷静地问道。
陈平:“据衙门仵作所说,二人皆是死于意外无疑,第一人来时,当地正患水灾,落水溺毙,第二人失足跌倒,后脑着地,不日身亡。”
越无疆:“时隔很久了,这仵作能记得那么准确?他是当场说的,还是翻看了过往的验尸簿才说?”
陈平:“下官一问,他没想多久,当场就说了,下官还问他怎么记得那么清,他说是因为死者是京城来的巡按,所以才留了心。”
越无疆转了转手腕,“咔哒”一响,两手抱拳撑着下巴想了想:“一个小小的仵作,说的话也不由己,但并不是不能从他下手,去查查——”
突然,四周响起剧烈的碎框声,窗子被从外面以大力击得粉碎,接连有数名蒙面人破窗而入,拿着武器冲满屋子官员挥舞起来,有一人举起弓对准越无疆就是一发。
“狗官!纳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