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临淄。
姜见鱼带着曹黑二人,三匹快马日夜兼程,抄近路,跨河道,终于在第十天的中午到了临淄城外的一座客栈。
临淄城里没有归云寨的耳目,三人决定先在此落脚,等曹二文探得情况后再进城找人。
等他带回消息时,夜已经深了。
“刺客仍然在逃,而经过刺杀一事,行辕守卫森严,连屋顶上都设了岗哨提防有人潜入,我实在进不去,就混作了个收泔水的走后门……”
曹二文一边说,一边费力地扒下脏兮兮的外衣。
为了看起来像是个正宗收泔水的,他特意去猪市摸了一件打满补丁的破棉袄,还留下几个钱。
他终于从破棉袄里把自己剥出来,扇了两下风坐到桌边:“院子里也是守卫重重,我只能在厨房等人来倒泔水。
“而那些厨子和伙计一个个噤口不言都问不出什么,穿成这样他们也不愿同我讲话,在府里确实没法获知更多,殿下的状况到现在都还不明朗,我担心他怕是已经……”
姜见鱼抬手止住他的猜测:“不会,距离刺杀二十多天,他这个秦王要是真死了,怎么可能藏得住?建安那边也一定已经知道了,也许正在往此地派人过来。”
她匆匆罩上披风,戴好帽兜系了个结:“我只能亲自走正门了,亮明身份,应该不会有人敢拦。”
曹二文:“且慢,刺客还没落网,城里现在很不太平,我在路上打听到一些关于刺客的身份,光是两条街上就出现了三四种不同的说法。
“有说是青州本地一些根深蒂固的世族买凶派去的刺客,有说是贪官污吏为了逃避追责而先下手为强,还有说是对朝廷积怨已深的草寇,誓要拿帝子人头祭旗。”
姜见鱼:“青州有这么乱?敢对秦王下手,那些人吃了龙胆了啊?废太子也不能这么受人欺负吧,都是听谁说的?”
“一个小豆腐摊老头,两个乞丐,讲得头头是道,就跟刺杀是他们谋划的一样,”曹二文轻嗤着摇摇头,“很可能是捕风捉影的传闻,夸大一番来博人眼球罢了,乞丐还凭这个赚了几十文钱。”
“捕风捉影也得先有风,”姜见鱼坐回桌边细细回想,“我们不了解青州当地的情况,但之前也听说了些……”
她耳根一动,听到了一些细微的声响——极轻的脚步,在房门外停下了。
曹黑二人也注意到,轮流使了个眼色,不着声息地滑步到了门边。
为了不让外面那人警觉,姜见鱼继续说道:“……听闻青州的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如果真是蛇鼠一窝反击报复,那越无疆就是摊上大麻烦事了,宗正寺呆傻了么?强龙不压地头蛇,怎么连这个道理……”
话音未落,曹黑忽地把门一拉,外面果然愣愣地站了个人,每一个五官都写满了惊讶,张着嘴看着屋里三人:“呃……”
姜见鱼冷面盯着他,把话说完:“……都不懂?”
然后这人就被曹黑二人一左一右拎小鸡一样地给揪了进来。
他踉跄一步,并没太慌张,梗着脖子瞄了眼姜见鱼,想着怎么装成路过的伙计来蒙混过关。
“我好像见过你,”姜见鱼说,“你是大理寺的?”
那人一愣,没想到自己会被认出来,随即低头一抱拳:“大理寺司直洪岩,参见公主殿下。”
“红……颜?”姜见鱼似笑非笑,“你这名字,很别致。”
洪岩就知道会被人误会,老爹不让改名,只能硬着头皮用下去,与人初次见面时没少解释,此时绷着脸回道:“微臣的名字,是洪福齐天的洪,坚若磐石的岩。”
姜见鱼:“……”
曹黑二人:“……”
坚若磐石……哪里有“岩”了?
但他们居然都听懂了。
那洪岩也居然没觉得哪里有问题。
现在不是聊这茬的时候,姜见鱼敛了敛嘴角:“我如何信你?可有信物?”
洪岩当即从腰间掏出一块铜令牌,正面刻着“大理寺”,反面是“司直从六品上洪岩”,下面缀了一条穗儿,看着不像假货。
姜见鱼也对他的模样有点印象。
那次中秋家宴,来云霄殿找大理寺卿报告陶益死讯的人里就有他。
因为他脸黑得像块炭,长得高鼻深目,有点胡人血统的样子,所以她记住了这张面孔。
“你在这里做什么?”姜见鱼问道,“为何要在门外偷听?”
洪岩瞥了一胖一瘦两个人,转身出门探了一眼,见走廊上没人才回来说:“先前不知公主驾到,方才瞧见两个护卫同时出现,才对此间中人做了些猜测,便过来查探,请恕微臣鲁莽。”
姜见鱼:“无妨,接着说。”
“公主此来可是为了秦王遇刺一事?”
“当然,我正要去行辕找他,”
洪岩摇了摇头:“还请公主待在此处不要擅自行动,更别去行辕,秦王殿下自有考量,还请公主放心。”
姜见鱼:“他伤势如何了?你是早先随他一起来的?还是在刺杀之后才从建安来的?”
洪岩颔了个首:“微臣只是协同秦王办案,奉命行事,不能说得更多,还请公主不要为难。”
姜见鱼清楚越无疆才不是个傻子,人的心思未必能从眼睛和神情察觉,但可以从做事的用意上推断出来。
他遇刺了不立刻回京,而是把行辕一封,里面一个大臣都不给出来,叫外面的人徒生猜疑,再加上那些满天飞的夸张流言,使得整个青州人心惶惶,也许都是另有意图。
这是他的差事,他自有方法处置,姜见鱼决定不再插手,以免给他添乱。
“知道了,”她轻点一下头,“我在此处不动就是,你好好为他办差,我来这里的事,守好口风。”
洪岩:“是。”
他就住在隔壁两间屋外,曹二文看着他进了房间,回来问向姜见鱼:“接下来怎么办?”
她解下披风,团成一坨往旁边一扔,眼前浮现越无疆那张有点贼坏的脸,撑起下巴抿嘴一笑:“看他唱的哪一出咯。”
……
……
临淄城内,陶宅。
陶氏是青州望族,朝代都换了几个,他们家的祖宅一动不动,连片瓦砾都没掉过。
家族兴旺的三百余年间,族里先后出过四个宰相、六个将军、好几个妃子,大小官员更是不乏其人。
帝宫里的陶婉容是这些妃子里成就最高的一位,也是离后位最近的一个,要是她儿子越良弘能上位,那他们陶氏就也算是出过半个皇帝了。
坐拥这么大的靠山,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家腰板挺得比铁板还硬。
现在的陶氏族长是个年过古稀的矍铄老人,威信甚重,在当地活成了块丰碑,青州无不仰望尊崇。
他平日里胡子动一动,各家各户便都要郑重其事地赶过来俯首帖耳。
而今,陶氏祖传的大堂屋里却吵成了一个炸锅。
不光瓦片要掉,连柱子都受不了,爬满裂纹的漆皮开始有一茬没一茬地往下落。
这次的堂会是把青州各地数得上名号的几大家族都请来,传达一下越良弘在建安发来的指示:
秦王遇刺,陛下必将加派官员严查,要各家回去整顿账目和人头,能铲的事尽快铲掉,以应对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强势巡查。
虽说以往也遇到过京官巡查的情况,大家也都有应付对策,却从来没有一次弄得这么狼狈。
起因皆是因为那个倒霉的秦王被人行刺。
陶家长子率先质问:“你们王家怎么回事?城里到处都在传是你们派人去搞的刺杀,长没长脑子啊!秦王在陶家的地界上出了事,你这不是把赵王往坑里踹吗?”
王家的:“可我在寿光怎么听说是崔家捅的娄子,他们家不总爱来这套么?分利不均,老头子带着几个儿子抄家伙都干到人家家门口了,这次巡按查了他们家的庄子,不知瞧出多少猫腻,那可不是狗急跳墙了吗?”
“你说的什么鸟话?!再说一遍!”
姓几个姓崔的撸起袖子,挥拳就要冲上去干仗,立刻被另一群人拦了下来。
那边王家的不甘示弱:“你看你们这个样子,我妹妹嫁到你们家可真是遭了大罪!打女人的东西!什么玩意儿?!”
对面人当场怒不可遏,抄起一个瓷瓶砸了过来,没砸到姓王的,倒是把陶家一个人给砸了满头血。
陶家长子瞬间跳怒,吼来家丁赶人。
好好的一场堂会,一言不合就弄成了个全武行,鸡飞狗跳也没它热闹。
平时一个个人五人六的体面人,哪曾想这会儿脸皮撕得血星子乱飙,狗咬狗咬得满嘴烂毛。
陶老爷子气得满脸通红,用拐杖猛戳一通地砖,地砖都要被戳裂了却也只跟蚊子“嗡嗡”了两声一样,终究无法止住这场混乱。
遇事都求自保,威信什么的,能当饭吃?
青州这里,每家都联着姻而脱不开身,看似无从下手,但每家都一屁股腌臜事,想竭力抹净。
只需一个影响够远的事端作为豁口,便能轻易扯开这张本就嫌隙纵生的大网,让他们由内而外地破败。
此时,越无疆听完手下报来的世族内讧一事,细细摸着右腕的红头绳,淡淡道:“可以了,收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