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进宫赴宴的那日又过去几天,日子还算风调雨顺,阳光灿烂。
那次筵席,宁阳公主的提前离场并未引起多大的幺蛾子,全凭陶婉容一句:“宁阳不太舒服,本宫便让她先回去歇着了。”
请奏回西蜀探亲的折子已经批了下来,姜见鱼天天掰着手指头过日子,也总到驿馆去跟使臣们张罗些回蜀的准备。
她要在抵达益都后找个机会溜出来,进山回到归云寨看一眼。
萧暮近来时常见不到人,曹二文不放心,叫人跟踪了几日,发现这位老实腼腆的青衫公子居然开始逛青楼了。
他与不认识的书生坐在姑娘堆里吟诗作对,还给无月先生写了几首和词。
有几日甚至是大清早从外面衣衫不整、满身酒气地回来,进屋后倒头就睡,谁来叫门也不开。
姜见鱼隐隐觉得他的变化与自己有关,也许是最近都没怎么找他玩吧,他就自己跑去青楼找姑娘玩了。
为了不使小书生沉沦美色,她这日便亲自来告诉他要去归云寨的事。
还没走近他屋,在院中就听到了阵阵酒鼾,姜见鱼重拍两下门,门没锁,就走了进去。
萧暮敞衣倒在床上,面颊顶了两团红晕,四仰八叉地睡着,床边躺了一地涂涂改改的文章、沾了墨迹的尺八、摔碎的埙和酒壶。
姜见鱼皱了下眉,让秋月和冬阳立刻收拾起来。
她在脸盆里帮他拧了条帕子,水都没拧干就简单粗暴地往他脸上一糊:“起来啦,跟你说个好消息。”
萧暮的鼾声顿时被湿帕子盖了下去,他闷哼了声,迷迷糊糊地拽开帕子,喃道一句:“鱼儿……”
“在呢,”姜见鱼伏耳过去,“说。”
“不要……跟他走……你们是……假的……”
姜见鱼叉着腰稍一细想,想出那个“他”是个谁,心里暗说:我知道是假的,可是……
她轻叹了口气,用手背拍拍他脸,就像小时候在寨子里那样:“萧暮,你要再不起来,我可走了,数三下。”
随即竖起一根手指:“一。”
萧暮扭了一下,哼唧两声。
“二。”
萧暮恍惚地抻了个懒腰,艰难地将眼睛挣开一条缝。
姜见鱼提高嗓门:“三!”
萧暮就像听到了军令一般,忽然间受惊似的弹坐起来,大口喘了两气,扭头一看:“鱼、鱼儿?”
他胸口蹿进一股凉风,立刻拽着衣襟捂住,退到床里边缩成一团,“你怎么……来了?”
姜见鱼上下扫了眼他小媳妇受委屈的模样,朗声嘲笑道:“跟我你还不好意思?我五岁就把你瞧了个精光,守身如玉给谁看?而且我听说萧大公子在青楼里逍遥快活得很呐。”
萧暮心里虚成了影子,舌头打了三个结:“不不不是的,我我只是去……去交、交流诗文……和……乐律……”
这话出口,他都觉得自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交流诗文都交流到姑娘的床上去了啊?”姜见鱼哈哈笑了起来,“我都听说了,你现在能给无月先生写和词了,还挺厉害的嘛,姑娘们可是很喜欢你啊,见你一面还要排队呢。”
她丢去一面小镜子,又指了指自己的颈子。
萧暮赶忙对着镜子一照,要死,脖子上三个大唇印,也不知是哪个作怪小妖精非要摁上来的。
“不……不是这样……”他欲哭无泪地抹了几把,“是她们强迫我……”
姜见鱼笑了笑,不听解释,挥手掠去这事,说道:“过几日我要以探亲的名义回益都,期间会进山回趟寨子,你也准备收拾东西,回去看看萧先生和大家伙。”
“好。”萧暮乖巧地点了下头。
“那就这样,”姜见鱼扫了眼他零乱的屋子,转身出门,“你自己拾掇一下,少喝点酒,别耽误事。”
“鱼儿,”萧暮喊住她,“那个……我们回到寨子后,还来建安么?”
她抬脚迈门,不回头道:“当然。”
“那如果……你姐姐找到了呢?上次在城外的村子里,我听二舅说就差一点了是么?如果当时你把她带回来,你会彻底离开这里么?”
此话问完,姜见鱼定住了身,许久没有出声。
在一旁收拾屋子的秋月和冬阳也先后停下手,齐齐看向她的背影。
她踩着门框看向天空中丝线一般的惨淡愁云,微风漾起耳边的几缕发丝,红色头绳轻摆了一下,目光缈缈飘向远方:“等找到再说吧。”
“鱼儿!”
萧暮随声下床,光着脚走去两步,温柔的目光里多了些严正的神色,“不要再敷衍了,看着我。”
他罕见地态度强硬,门外的曹黑二人也伸着脖子瞧来,一边还要警戒附近没有外人。
姜见鱼收回脚,缓缓转身看着他,目光平淡如水。
萧暮靠近一点,屏息凝神,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如果找回段子初,如果她就站在这里,你,还会留下么?”
姜见鱼眸子躲闪了一下,眼底浮现出飘忽不定的犹豫,沉默片刻,文不对题地说道:“越无疆去青州了,我……想等他回来。”
此言甫毕,萧暮便知她是在委婉地拒绝自己。
她恐怕是想在建安留下的——留在那人身边,做他真正的妻子。
萧暮眼中闪烁的微光登时被抽了个干净,随即蒙上一层黯淡的阴郁,侧脸叹了口气,轻点一下头:“好。”
其他四人便也都猜到了这位主子以后的去留,自己总归是要跟着她的,便眼观鼻鼻观心地回到各自的事情上。
萧暮脸上瞬间憔悴了许多,姜见鱼不大会安慰人,生硬地“嗯”了声:“那就这样,到时会有车来接你和使臣。”
接着逃也似地出了门,留秋月和冬阳在这压抑的屋子里又快又轻地收拾东西。
萧暮慢慢坐回床边,整个人灰沉沉的,丧得都要掉下渣来。
……
……
姜见鱼叼了根笔,坐在越无疆书桌前冥思苦想着她今天的第三个“丑陋的越无疆”该以何种不堪入目的面貌呈现在画纸上。
脑子里却不住在想上午萧暮那奇怪的样子和语气。
难道自己想留在建安对他来说真是多大的打击吗?
就算是再好的发小,长大了也得各找各家啊,还能一辈子在一起不成?
她寻思来琢磨去,也只囫囵得出个结论:他应该是看我有喜欢的人了,眼馋吧,这个小醋精,他自个儿还去青楼勾搭姑娘呢。
胡思乱想间,第三个“丑陋的越无疆”已经勾出了个头——长了张鸡嘴的人脸。
真丑。
不错。
她呼啦呼啦几笔连着下去,添俩翅膀,腿上点几根毛,手上拿一锤子,这就是个雷震子。
接着大笔一挥,给新作题了个名:无疆鸡嘴,手里抡捶。
看,我还押了韵呢。她心想。
然后就开始东张西望地找地方藏画。
这么猥琐的蠢事干到今天,连她自己也记不清往这间屋子里塞了多少小丑画,接连翻了几个地方还都是已经藏了画的。
她一直没有刻意去翻他的东西,只是随手往枕头下、被子里、床铺夹层、书架间塞进画纸,眼看着已经没有能“随手”的地方了,终于将目光锁定在书柜的柜门上。
自己是王府主母,这座王府里的东西还不都是自己的?
她便也没什么“不该翻别人柜子”的心理包袱,一蹲身就打开了门,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排崭新的樟木书箱,也没上锁,不用想也知道里面大概是千篇一律的书。
另有一个掉漆的箱子,因为潮湿而翘了皮,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不知为什么会跟隔壁那些高档货放在一起。
姜见鱼果断选择打开这个旧箱子,想看看越无疆在里面藏了什么肮脏的小秘密。
结果都是一张张长着霉斑的陈年破画。
尽管极尽嫌弃,姜见鱼还是经不住好奇心的引诱,掐着兰花指,检查赃物一样,将画纸一张张展开来过目。
画的内容很简单,山水庭院,花鸟动物,看笔触和题字,感觉是小时候的画作。
然后看到了个小女孩。
虽然女孩的面容被潮湿毁了大半,但幸存下来的小半张脸和高高竖起的发辫还有头身比也能说明这是个年岁不大的女子,可能比少女还要小些。
姜见鱼心里一乐:被我逮到了吧,小小年纪不学好,偷偷画人家女孩子,可见从小就是个小色胚。
她快速扫了几眼,目光猛地刹停,落在女孩腰间系着的一样物件上。
一枚精致的鱼符。
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转而露出几分疑惑和不解。
她对着鱼符看了半天,又拿到窗边亮光下仔细研究。
同时犹疑地探手入怀,掏出贴身挂在脖子上的铜鱼符,放到旁边比较起来。
鱼符被画得很仔细,分毫毕现,连鱼鳞都能清晰地数出。
姜见鱼轻吸了口气,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鱼符。
二者除了造型对称,其余的,几乎一模一样。
而段老渣爹说过,这对鱼符是特意打造的,当世只有一对。
姜见鱼:啧,见鬼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