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山深处。
茂盛了大半年的深山渐渐褪去葱郁的青绿,大树不是变黄就是凋零光秃,总之到处一派败景。
好像一入冬天,万物全变得惨了起来。
所有动物都在努力使自己变得更胖,积攒足够肥厚的油膘来捱过冬天。
树梢上,正捧着一抔松果拼命填食的大松鼠,突然被一颗迅疾的石头砸碎了小脑壳。
“叽”的一声掉到地上,“啪”地没进了蓬松的落叶堆里。
男人揣好弹弓,踩着落叶沙沙跑来,弯腰掏了两下,揪着尾巴拽出松鼠。
松鼠已经没气,脑浆糊了一脸,嘴里还稀稀拉拉往外掉出坚果。
“他娘的,这红耗子吃了半个月,就不能来只兔子么?那老家伙在里面躲着也不怕饿死?”
男人说着,连扇松鼠几个大耳光,把它嘴里的东西都扇干净,三两下剥了皮,抹了盐,送到火上烤。
旁边另一男的把刚剥的皮撑开来晾着,边上已经撑了四五张松鼠皮,缝起来堪堪能做两副手套。
他接上同伴的话说:“是啊,老家伙可不能饿死,要真死在里头,冷先生那边也不好交差。”
“谁要饿死了?今晚吃兔子,还有山鸡汤哩。”
从另一边林子里又走来两个人,背着弓,挂着刀,肩上搭着死野兔和死山鸡。
“嚯,”剥松鼠的男人接过猎物,两眼放光,“就等着你们这口,赶紧的,烤了兔子散了味儿,我还不信不能把那老家伙给诱出来。”
这四人虎背熊腰、粗声粗气,远远一看就是个大写的“土匪”,蹲了一圈,对着几只小动物心狠手辣地抽筋扒皮。
刚回来的男人擦擦爪子,仰头望了眼林坡上的山洞,啧嘴道:“还不出来,这都多久了?一把年纪了这么能熬,到头别真死在里面,那咱们可就一个子儿都拿不到了,北凉人出手大方的很呐。”
“他们给多少?”
那男的伸手比了一个五:“这个数,只要把人送过去,咱的四个寨子就能吃喝大半辈子了。可现在倒好,老家伙在山洞里布了个什么鬼头阵,狗日的居然进不去,天寒地冻守了好几天,还得把冷先生给请来,他这一来,没准得扣钱,算算日子也该到了吧。”
“那老家伙到底什么来头?”一人问道,“不就是归云寨里那个骗人的算命先生么?我寨里还有孩子去听他讲学,好像是姓……姓那什么……”
“萧,老头儿叫萧郁,二十多年前挂了个幌子给人看手相,有人说他灵,有人说他坑,反正后来被人追着打,叫他们姜寨主给抓了去。”
旁边一人薅了一手鸡毛,问道:“就这么个算命的,北凉人出那么多钱要捉他?”
“你得倒着想,那萧老头儿要没些真本事,北凉人又怎么会出这么多钱要我们来绑他,哦呸呸呸,不是绑,是请他出山,对待老人,咱得礼貌。”
“我在城里听说过些,二十年前有个姓萧的,说是什么兵家传人,手里有几套祖传兵法,战国传下来的,祖宗师承卧龙。
“当年东齐帝南下平叛,被叛军围困不得而出,最后找到了这个萧老头儿,叫他临危受命做了军师,他按照五行八卦布了个军阵,终于让东齐军反败为胜,大概也是因此得名,可也仅那一次,后来就销声匿迹,现在被咱们困在那山洞里。”
一人立刻反驳:“我们可没困他,就在老远处跟着,是他自己钻到洞里去的,半个月不出来,饿死了怪谁?”
有个看起来肚子里有点墨汁的男人想了想:“军师……北凉人想要萧老头儿,是想叫他去给自己打仗的吧。现在齐蜀联军厉害了,打得北凉上气不接下气,只能原地休息。
“所以北凉人急了,就想从中原挖个军师过去,哎呀,现在想想,他们虽然给了很多钱,但北凉毕竟非我族类,咱们这么做……是不是在通敌卖国啊?”
他这话说完,当场被人捶了一拳后脑勺:“咱们是匪,只看钱,没有国,国就是买卖,想那么多干什么?国能管你一口饭吃吗?能管你的小命死活吗?
“上面人昏庸糜烂,只会扒光民脂民膏自己填饱肚子、让百姓过不下去,当年咱祖宗落走投无路、落草为寇时,也没瞧见有谁站出来说句话帮衬的,现在凭什么要帮他们?他们打仗,自己不是有兵有刀的么?又关咱什么事?”
这人脸上有一大片烧伤的疤,把半张脸扯成了可怖的模样,而另一半脸上刺了个字,说明他曾犯罪被抓。
他每说一句话都显得狰狞万状,让人不敢多看一眼,更不敢出言回嘴。
墨汁男只能憋回异见,揉揉脑袋,闷声闷气地“哦”了一下。
烧疤男继续说:“况且青岩山不属于齐蜀任何一地,你卖的什么国?还有什么族类的,东齐和西蜀还是一族呢,最初不也是大打了一架才安定下来?
“两边如今分山而治,我们青岩山哪边都不占,哪边都管不着,什么族不族的?只有真金白银拿在手里,寨子里的人们吃饱穿暖,才是我们要做好的事,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另三人默默地点点头。
“说到这个,”烧疤男阴恻恻地眯了下眼,“我看着归云寨怎么好像有点发了横财的样子,你们注意没?”
其他人轮着交换了一圈眼色,头点得更快了,老公鸡啄米一样,一个接一个说:
“他们给围墙装了铁箍,看起来很厉害。”
“他们弄了个大水车。”
“兽笼也都是新的,春天时我还见他们削木头做土笼子,转眼全换成铁的了。”
“他们还用牛角弓,好家伙,巡个山嘚瑟得跟什么似的。”
“我寨子里去那边念书的娃娃说,萧老头儿给他们每个人都发了书,崭新的话本,不重样,书那玩意儿不便宜,也不知怎么舍得的。”
烧疤男烤起兔子,转着木叉问:“他们那个漂亮的小大王呢?姜寨主的宝贝女儿,好像很久没见着了,打听过没有?”
“问过了,”旁人点点头,“说那位小大王去东齐经商,发了财,总往寨子里送钱回来。”
烧疤男粗眉一挑,咧嘴舔了舔牙根:“经什么商能一下赚这么多钱?就跟转世投胎了一样,呵呵,只怕是卖了身子的吧?女人嘛,这样来钱是最快的了。”
男人们油腻地贼笑起来。
烧疤男:“她那条儿正得很,打小在林子里乱转,满脸泥巴我都能看得出来,跟她娘一个样,长大后也定是个大美人儿,不知哪家公子哥儿这么艳福。”
“公子哥?没准是个糟老头也说不定啊,哈。”
“她那古灵精怪的样儿,搞不好就是去骗人家财的,躺着就能赚,一晚一箱黄金,多轻松,我都想去了,不知有没有富婆愿意养我。”
“就你?撒泡尿自己照照,长成你个鬼样子,哪有富婆瞧得上你?他们都要小白脸。”
“嘿,老子不靠脸,老子靠男人的真本事,敢比么你?”
“哎哟哟你还来劲了——”
“有本事坐这儿开黄腔……”
周遭忽然凭空响起一句话,温润,清冷,自带一股凌冽的凉风。
四人立即扭头去看,却见四处空空无人,顿时紧张起来,抄家伙戒备着。
一道颀长的身影从树梢轻飘飘地落下,男子鹤立一般优雅,正对着四人:“……怎么没本事把萧军师请出来?”
烧疤男刚才还盛气凌人地教训人,见到此男子,一时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大、大哥……”一人拽拽他袖子,在他身后小声发问,“这什么人?怎么还带着个白面具啊?阴森森的,真叫人瘆得慌。”
烧疤男甩开他手,上前朝那人作了个笨笨的揖:“……见过冷先生。”
……
……
归云寨,伏虎堂。
“喏,赦免令。”
姜见鱼朝几个老头老太递去一张纸,“蜀皇亲发,盖了印呢,免了各位的罪,以后就不用躲躲藏藏地过日子了,可以尽管出山,去城镇里过普通人的生活。”
一个老头颤巍巍地接过赦免令,只看了一眼就头晕眼花,又递了回去:“大、大王,这……老朽不识字,还请大王给念念吧,是什么意思啊?”
姜见鱼就给他们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一遍上面的内容,最后说:“就是你们先前杀了贪官那事,不用坐牢了,没人再会来追捕你们,官府的缉捕名录上也再没有你们的名字,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出青岩山了。”
老人们愣在当场,被抽了魂似的,屋里寂静了片刻,一双双老花眼里忽然涌出老泪,喜极而泣。
“那……那用我们两家儿子替罪的人?”
姜见鱼:“放心吧,恶人已经被抓,供认不讳,择日问斩,几座大城中也已经张榜告示,冤者得以昭雪正名,还赔偿了银两,就在外面,领去吧。”
老人们挤在一起呜呜哭了好久,为了儿子,为了自己,为了迟来的公义。
公义是来了,但来得太晚,孩子都没了,老人已至残年。
蹉跎的光阴再也回不去,人心也早就在被污蔑的岁月里揉成了一团渣。
天下人好像并不太在意当年的什么案子的真相,左右与己无关,顶多配菜下饭,正不正名的,谁能记得住呢?
而又有几个人能让蜀皇的女儿亲自为他们平反?
老人们只是高兴了那么一个小小的瞬间,眉头仅仅扬了一会儿,仿佛压在眉梢上的乌云就能因此散掉,最终还是要落回心事重重的模样。
他们小声嘀咕起来:
“出了青岩山……我们还能去哪儿呢?”
“十几年了,归云寨就是我们的家啊。”
“小大王你莫不是要赶我们走?别啊别啊,老、老身会做饭的,还会缝衣服,什么都可以做的。”
“我还能劈柴,今早上的柴就是我劈的。”
“老朽会医猪和狗,它们离不开老朽啊。”
姜见鱼被人误会了意思,连忙解释:“不不,你们当然可以住下,归云寨就是各位的家,绝没有赶人走的意思,我是指你们来去自由了,可以去外面看看,也可以选择继续留下。”
她劝了好半天,才堪堪把这些没着没落的老人劝得勉强相信自己不会被赶走。
终于将他们送出大堂,姜见鱼松了一口气,往威风的虎皮榻上一瘫,眼皮开始打架。
“大王,”一个叫柳三娘的女子轻步走来,“你刚回寨,理应休息一下,但此事紧急,不得不说。”
姜见鱼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揉揉眼睛:“无妨,三娘快说。”
柳三娘面沉如水:“萧先生半个月前出寨,至今未归,萧暮三日前带着诸葛兄弟去找,到现在还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