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艮居，艮者为山，山川出云……”
冷烟雨站在山洞外喃喃了几句，心想：云垂阵么？
洞内被几块巨石前前后后地封住，之间有几条可通一人而过的间隙，看似有路，但没头没脑钻进去的话，就会像那四个山匪一样，兜了一圈又绕出来，根本无法深入。
他们不得已，才飞鸽传信请来了冷先生。
他们也不明白这个冷先生为什么要戴个纯白的面具，讲起话来有种闷在罐子里的憋塞。
但那音色又极为好听，语气平和冷淡，让人总觉得那面具下藏的一定是张温文尔雅且点到即止的笑脸。
他身形颀长，风度翩翩，就像城里大户人家的那些体面公子，腰带上还有一枚方方正正的精雕玉扣。
举手投足有种说不上来的雍容，没有拖泥带水的摆谱，相当自然，更像是与生俱来的贵气。
且他又是出大钱的金主，让山里的乡巴佬们不自觉地恭敬起来。
不过他方才从树梢落下的时候，有个山匪老土冒以为他是来演傩戏的，粗犷的黑脸上露出好奇又天真的表情。
老土冒跟在他身后，一眼一眼往他身上瞟着，总想从侧后方偷窥他面具边缘和面颊之间的秘密。
冷烟雨有所察觉，稍稍侧脸转来半张面具，细长的眼孔里，黯淡的眼白动了一下，转来纯黑的眼珠子，在面具的阴影中毫无光泽，显得深不见底，冷森森地盯着他。
老土冒感觉自己的眼睛被那目光蛰得很痛，暗惊，吃了一口凉气，赶紧别过头，不敢再看。
“这真是阵法？”烧疤男听了冷烟雨先前的话，在旁边惊乍道，“我还以为就是几块破石头。”
冷烟雨没理他，径自进洞。
“先生且慢，”墨汁男连忙喊住他，“里面小路弯弯绕绕的，我们哥儿几个先前进去的时候，兜了整整一宿才出来，晕头转向，还黑咕隆咚的没个亮子，你要不……”
他话还没说完，冷烟雨一个侧身闪过，已经隐没在巨石之间的夹缝中。
就在四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时，冷烟雨转眼又从另一边的缝隙中出来了，张口便问：“这里是不是有墓？”
烧疤男：“好像听老一辈人提过，他们说青岩山是龙脉，几乎每个山头都埋了富贵的死人，从前还有不少人来挖。
“不过够邪性的，据说来挖坟的都没能活着出来，只见人进山，不见人出山，八成被死人墓给吃了，后人也就不敢再瞎挖，这个山洞里应该也算一处，各寨的大人都不准娃娃们靠近这一带，那萧老头儿进去也不知还活不活得成，先生……可有法子进去？”
冷烟雨摸了一指巨石根上的青苔，慢慢擦着指头搓掉：“巨石阵是前人为了守墓而留下的，是很古老的阵法，放到如今并不算难，稍懂六爻便能破解，艮渐归妹丰旅巽，巽为风，走东南，这条路。”
他像是在市集上挑白菜一样，随手指了一条不起眼的通道，胸有成竹地走过去。
四个山匪听他念了一通高深莫测的经，不明觉厉，立即点上火折子，跟着他拱进了羊肠小道。
前面的冷烟雨淡定信步，偶尔在岔路口停下来，心中念叨几句口诀，就确定了一条路。
而后面四个虎背熊腰的山匪在逼仄的空间里好生憋闷，连转个身都得吸气，感觉两边的石壁简直要把自己给夹死，闷得满头大汗，可谁也不太着急。
他们莫名地完全信任这个冷先生。
不过最后那人忍不住虚声问道：“这冷先生瞧着也挺厉害的，北凉人怎么不用他当军师？非要来找个算命的萧老头儿？”
墨汁男：“闭嘴。”
冷烟雨突然停步，后面的烧疤男一个急刹，扶着墙壁才没撞上去。
“对了，”冷烟雨背着他们，面具底下发出低沉的声音，“交代诸位的事只做了五成，你们打算拿什么还？”
烧疤男早就想好，金主不提扣钱，他就绝对不会主动找欠。
随即挤出一个蹩脚生意人的腆笑：“这个……冷先生说的是，小的们愚钝，不能破阵进洞找人，还劳烦先生亲自出马，的确是只做了一半的事，那依冷先生的意思……”
冷烟雨接过话：“听闻青岩山几大寨里，都在两国城中埋了接头的暗线，藏于市井坊间，消息通达，还兼接活计，是么？”
“的确有这么回事，我们兄弟的四个寨子在齐蜀两国大大小小十几座城镇中都有人，冷先生想用？”
“煽动人心，”冷烟雨缓缓说道，“不知他们可堪一用？”
……
……
初冬的午后非常让人留恋，暖阳不知不觉地变成了金色。
金乌渐斜，在林间横照出簌簌萧萧的树影。
萧暮走得满身大汗，抻起袖子，停下来灌了口水。
“萧弟，前面就是石洞山了，那可是禁地，埋了死人，有个吃人的山洞，爹都不让我们靠近的，咱们还往前走吗？”
问话的是个叫诸葛甲乙的青年人，浓眉大眼，眸子明亮澄澈，方正的面孔正气凌然，但浑圆的大葱鼻头让他的正气看起来多了几分稚气，尽管年近而立。
旁边是他弟弟，诸葛丙丁，小鼻子小眼，秀气得像个姑娘。
如果不是同样有个浑圆的鼻头，那别人一定不把他们当成兄弟，肯定要背地里猜哪个是捡来的。
萧暮把水囊递过去，无奈道：“邻近的山头都找遍了，就剩这石洞山，按理说我爹平常不会走这么远的，可四处都不见人，只能往那边去找找看了。”
诸葛甲乙说：“要不回寨多叫些人吧，就凭咱们三个得找到哪天去？没准萧先生已经从另一条道回去了呢？”
萧暮远远地望了眼林坡上的洞口，记得父亲从前说过，那洞里有卦，是前人留下的智慧，要自己跟他去见识见识。
可小小的萧暮被山里牛鬼蛇神的传说吓得连寨门都不敢出，又怎么会跟他跑这么老远来见识什么吃人的卦洞？
“不去不去。”小萧暮当初拼命摇头，再要逼他，就当场扯开嗓子哭给你看。
父亲很失落，谆谆教诲道：“五行数术，周易六爻，乃传世大学，有绝技傍身，方能立足于天下而不败。”
小萧暮鼓起勇气，回嘴道：“不败？你整天拿这个算命行骗，不然也不会被人打，现在躲进寨子里教书不也挺好么？还要立到哪个天下去？我这辈子就熬药草了，不学你骗人。”
老父亲四十岁才有了这个软软懦懦的儿子，教得很累，养得心里拔凉，皱着眉头不多解释，悻悻地走了，还留下一句：“人各有命，时运不济，往昔风采，不复矣……”
萧暮知道父亲有时会一个人去那个洞里，去探寻什么卦象的奥妙。
最终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也没被妖怪咬上一口。
萧暮长大了还依然怵那山洞，童年的阴影逡巡在心底挥之不去。
但如果漫山遍野都找不见父亲，他不禁猜测，父亲是不是会去那洞里和先人的智慧呆在一起了？
“先走走看吧，不进洞，”萧暮做了决定，“怎么也要在洞口喊两下，不然我不甘心。”
诸葛兄弟点点头。
三人又往前走了一段，来到山洞所在的坡底，对眼前的人迹感到奇怪——一处余烟未尽的火堆。
诸葛兄弟握刀警戒，分散开，四处打量起来。
“火刚灭，大概在一炷香之前。”
诸葛甲乙用刀鞘挑挑火堆余烬，焦黑的木头底下蹿起一团带着余温的青烟。
旁边撑了几张完整的松鼠皮，有一张底子湿润，像是刚剥下来没多久的样子。
还有被剥了皮的野兔和山鸡，山鸡拔光了毛，光秃秃地躺在一边，模样惨得叫人想笑。
而兔子都被串上了木串，只烤了个油皮却又被丢下，孤零零地倒插在地上。
这帮人也许是因为什么事而突然走开了。
连这么肥美的兔子都没来得及吃。
“牛角寨？”
诸葛丙丁捡起一支箭，看了下箭尾说：“牛角寨隔了四条山沟，怎么跑到这里来？”
青岩山中大大小小分布着好多寨子，打猎时经常发生摩擦。
以前还有人为了抢一只梅花鹿而结下梁子，两寨公然敌对，非得抄家伙拼一仗、死了大几十号人才肯罢休。
此后为了避免麻烦，每个寨子都给自家的弓箭和捕兽陷阱做了记号。
这样猎物是谁家的也好有个分辨，又或者误伤了人，也能找到地方讨说法。
萧暮也踩到一支箭，捡起来看到箭尾上刻了一个“水”字：“水？是响水寨么？”
“响水寨？”诸葛甲乙闻声走来，看了箭，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响水寨与我们有过节，他们寨主丁全，脸上有疤的那个，被烧伤的。
“他曾带人在路上抢流民的孩子去城里卖，当时姜寨主还在世，给碰上了，就掺了一脚，把襁褓里的娃娃救下来，带回寨子里养，哦，就是小鼻涕虫。
“就为这事，丁全气不过，还来挑过我们寨子，要跟寨主单挑，后来技不如人滚蛋了，此后就老玩阴的，弄坏我们的捕兽陷阱，夹子、笼子都给捣了一遍，还偷我们的猎物，可笑么不是。”
诸葛丙丁想了想：“响水寨丁全，牛角寨王旗，这两家的大王聚到一块儿，那还能少了风轮寨和金龟寨？水牛风龟，他们四个不是好兄弟么？大冷天的跑到石洞山来吃野味儿？怕是又在憋什么坏屁。”
萧暮：“不管怎么说，他们人也不在这里，我去洞口看两眼，要是里面没人应声……唉，就回去吧……”
诸葛甲乙警惕道：“我先给寨子放只黑鸦，三天没回去了，得让人知道我们在这儿，要真出了事，遇上丁全他们，寨里也好来找。”
他说罢，往嘴里塞进两根手指，朝天吹出一计响哨，没一会儿就飞来一只乌黑的鸟。
萧暮揣着袖子，眉头紧锁：这么冷的天，爹也不知在哪儿挨冻，可千万别出事……
……
……
冷烟雨带着四个人左拐右拐，并没花太久就出了巨石阵，接着来到一处异常开阔的洞穴。
这里面别有洞天，竟生机盎然、温暖如春，石头缝里长出了青青藤蔓，还有小野花点缀其间。
洞穴顶上有一圈大天坑，明艳的阳光洒将下来，把四周崎岖不平的穴壁照得清晰敞亮。
天坑中漏下一长串瀑布，“哗哗”落进湿润地面的一汪清水潭中，形成一抹晶莹剔透的水帘。
而水帘后面隐约露出个影子，好像有人坐在那边高高的石头上，白须白发，挺背直腰宛如座钟，一动不动几乎与石头融为一体，对五个闯入者没有察觉。
冷烟雨的面具眼孔中、眼皮轻轻眯合了一下，慢步走去。
最后在与那人隔了小半圈水潭的位置停住，端手作了个浅揖：“萧先生，久仰。”
磐石上的瘦削老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