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蜀，益都。
“阿——”姜见鱼忽然张开嘴，眯着眼睛往前一冲，“嚏！”
越无疆的面孔在脑中一闪而过，像是被喷嚏打出来的。
她满眼泪花地搓了搓鼻子：真是的，想我就来找我，让我打喷嚏算什么本事？
接着，继续沿宫廷长廊往前走，被秋月领着拐进一道殿门，受到了蜀皇的亲身相迎。
而这老渣爹开口就没好话：“你回来做什么？还是一个人回来的，秦王呢？”
段修文往姜见鱼身后看看，好像那边的大门真的会跟进来一个越无疆似的。
姜见鱼懒洋洋地翻了他一眼，从果盆里挑了个大橘子，坐到炭炉边剥起了皮：“女儿千里迢迢回来看看爹，您这爹还老大不乐意了？”
段修文听她管自己叫“爹”，心头裹上一层暖意，缓下表情，挥挥手屏退旁人，小心翼翼地坐到女儿身边，试探道：“你和秦王……还好吧？”
姜见鱼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看都不看他，往炉子里丢进几片橘子皮，登时蹿出一缕细烟，焦焦的陈皮香围绕在父女之间。
“你的死士不行啊，”她剥了个橘瓣往嘴里一塞，“段子初都跑到建安城外了，你们竟也没发现？”
段修文略感无奈，合手在炉子边搓了搓：“先前秋月同朕说了，看来带走子初的人是别有用心，戏班本就南来北往的，鱼龙混杂，想要夹带一个女子并非难事。而寻找她的事又只能暗中进行，人手摊不开场面，没有各路关卡官兵的协助，仅凭死士确实很吃力……”
他现在可豁着这丫头了，说话好声好气的，还亲手给她剥了个橘。
两国联军在北方连赢两场胜仗，扼住北凉铁骑继续南下的趋势，使得西蜀北境百姓免受战火摧残。
正是因为她，齐蜀才能顺利结盟。
姜见鱼不大领情老爹的橘子，没接过，而道：“现在我姐依然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不能光靠我寨子里的弟兄们在外面跑腿吧？让你的人扩大范围。”
她最后一句充满了命令感，仿佛对面坐着的不是她的父亲，不是一国之君，而只是归云寨的一个手下。
段修文脸上冒出个“难”字，皱眉叹了口气：“我的人不能贸然入境东齐，若是被那边发现，当成细作可就不好了。”
姜见鱼不以为意道：“你那些不都是训练有素的死士吗么？小心一点怎么会被人发现？况且他们又不做别的，只是打探个女子的行踪，这就成细作了？”
段修文看了女儿一眼，觉得她还是太嫩，山大王当得跟玩似的，管个百十号人就觉得自己真是个头儿了。
他轻摇了摇头：“朕有死士，越征难道就没有么？那老儿看似豪放粗野，其实心思比谁都细密。
“许多年前朕就获知，他的耳目遍布东齐，从各地搜罗信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随便哪个街边卖艺的杂耍人都可能是他放出的眼线。
“若是遇到有行迹可疑之人在他国内四处暗中打探消息，他能不起疑？联盟之际，最忌嫌隙，西蜀依赖东齐的援军，所以一点险都不能冒，这份苦心，希望你能明白。”
“啧，”姜见鱼擦擦手，把帕子一扔，“真麻烦。”
话音落罢，两人突然陷入了一种不尴不尬的沉默。
段修文揣着一肚子关于女儿婚姻的问题，却不敢用父亲的口气明目张胆地问。
姜见鱼想走，但又觉得好像应该再说些话，比如接下来该怎么做，或是中午吃什么。
父女俩对着一盆炭火发呆，脸上被火光映得红红闪闪，纠结万状之后，同时吸了一口气……
“你跟秦王相处得如何？”
“你是不是不想找我姐了？”
两道声音碰撞在一起，擦出了一股隐约的火星味。
段修文愣了下，刚要重新开口，被反应快的女儿给抢了话。
她飞快地说：“你先回答，老实说，是不是已经放弃找我姐姐了？只要我好好地在建安做王妃，联盟照样能继续保持，至于嫁过去的到底是谁也无所谓了？”
段修文：“……”
还真是。
“朕与你说实话，后半句你说得没错，如果你能在建安过得长久，那天下自然会少了好些动荡，不过，朕希望你不要误会……”
他沉下脸，一字一顿道：“子初是你姐姐，亦是朕的女儿，朕永远也不会放弃寻找她，只要不见她人，死士就会一直找下去，哪怕最后得来的是一具尸首。”
“……”
姜见鱼垂下脑袋，像是突然生出万般心事那样显得有些焦虑，一遍遍地打着响指，规律的“啪啪”声听得段修文一阵疑惑。
半晌，响指停，她才终于开口：“那我呢？”
段修文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我也是你的女儿，”她抬起头，眼里反射着火光，逼视父亲，“为什么十八年来你从不找我？直到遇上麻烦才想起用我来顶替？”
段修文不说话了，目光逡巡着明明灭灭的火光，又是好一会儿纠结的默然，他才低声问道：“是大人的错，委屈你了，被人说了不少闲话吧？”
姜见鱼冷哼一声，傲里傲气地翘起二郎腿，抱着手臂：“那倒也不，我自小跟阿娘还有外婆过得很好，寨子人都是直来直去的，没有那么多闲话舌头，况且谁家还没个糟心腌臜事？有的孩子还羡慕我没有爹呢，这样就少一个人管了。”
段修文：“……”
其实在姜见鱼很小的时候，他带着段子初与她们母女在山脚下见过一面。
那会儿孩子还不记事，两个大人没讲几句又吵了起来，不欢而散。
姜槐花看不惯他口是心非，嘴上说着“你我一双人”，心里却还揣着其他妃子娘娘。
宫里规矩又大，见他要排队，没准一个月都过不上一晚。
娘们多了，聚在一起尽是碎嘴，背后对人戳戳点点的，干嘛去讨那不自在？
姜槐花生怕自己一旦进了宫，就会沦落为与她们同等的货色，然后渐渐被段修文遗忘。
他想起来了就来看一眼，想不起来，那自己就只能窝在哪个角落里积灰，最后可有可无地老死。
与其这样，还不如叫他见不到，得不到，便也会惦念一辈子。
她的目的达到了。
至于一双女儿，一个跟爹，一个跟娘，长得一样，也都有人管，不就得了？
而跟了她的女儿深得她真传，现在正与段修文平起平坐地讨价还价起来。
“说正事，”姜见鱼说，“既然你的人没法去东齐，那我只好拜托寨子里的弟兄多跑跑，你的死士有没有头儿？让他跟我的人接触一下，双方也好有所互通，传个信，时常交换消息……”
段修文点点头，张开口——
“我还没说完，”她伸手打住，“寨子里需要物资。”
“可以，给你钱，要多少？”
“不是钱，”姜见鱼摇了一下头，“钱我有，我要的是兵器，轻弩，好刃口的刀剑，至少是百炼钢，这些在市面上可不常见，也没有大批量的，我在东齐不便置办，而对你来说是小事一桩吧。”
段修文笑了笑：“没问题，朕找人去办。”
“还有，寨里有几个人是从前在西蜀犯了事的，小事儿，十多年前上了缉捕令，后来被我阿娘收留了，你也给办一下呗。”
段修文眉头一皱：“你要朕赦他们的罪？”
“没错。”
他轻叹一声：“何罪？”
“杀人，合伙杀了两个贪官，你别这么看我，先听我说完，是那俩当官的作恶在先，自己本就贪，两个儿子犯了死罪，就绑穷人家的孩子去顶。
“还割了舌头让他们无法申辩，糊里糊涂掉了脑袋，二十几岁年纪轻轻的，你说家里人能不愤怒么？
“可登闻鼓都敲烂了，衙门连个屁都不放，还说再敲就要判他们连坐，投诉无门，走投无路，这不是逼人太甚么？公义腐烂，也怪不得他们不是？”
段修文一脸严正，声音比铁还冷：“可他们杀了人，滥用私刑就是犯罪，依蜀律必须判罚。”
姜见鱼毫不留情地怼回去：“他们家的儿子成了没头的替罪羊，草席裹尸，我也没见着哪条蜀律来为他们说话啊。
“而那两个官家儿子，至今还好好地在自家庄子里、享着他们老子贪来的钱财吃喝玩乐，他们也杀了人，犯了罪，蜀律何在？”
段修文神情一肃：“名字，告诉朕，朕会派人去查。”
姜见鱼冷笑：“那我干脆列个名单吧，你可得多准备几本本子，没有那一书架的纸，名单怕是列不完，桩桩件件的，您这年也别过了。”
段修文木着脸，心里凉飕飕的，西蜀官员就这么不堪么？
“行了，逗你的，这种情况我也只知道几例，等回去核实过，再派人送个准确的名单来，”她放下二郎腿，在地上一跺脚，站起身，“走了。”
段修文还盯着炭火失神，瞄见女儿走了，忙问：“去哪儿？”
“回寨子。”
“记得藏好面容，别让闲杂人看到，宁阳公主可不会进寨子。”
废话。姜见鱼耷着眼皮，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一边抬了下手：“不用你教。”
她那手将将冒出肩头，跟后面的蜀皇老爹示了意，就立即收回，一寸也不愿意多抬。
“那你跟秦王……”段修文不忘老父亲般地逼逼叨，目光追着她的背影喊问，“能过得下去么？他对你好吗？”
“……”
姜见鱼想起自己和越无疆的种种，尤其是行辕那晚的一幕，不由地偷扬起嘴角。
而口中却“嘁”了一声，抬脚出门，满不在意地说：“先这么过着呗，还能离怎么的？”
……
……
（第二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