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一地剑拔弩张的粗野山匪,姜见鱼孤身背着手,淡然晃着步子走来。
黑色上衣覆着一层薄薄的寒霜,被明净月光勾勒出清冷洗练的轮廓。
红色裙底随着步伐起起落落,一下一下地往前荡着,泼血似地拨开了黑夜。
少女吹着小调,在二十步外站定,睨眼扫过屋前二十多号獐头鼠目的匪类。
她目光在跪地的王旗身上停了停,嘴角露出一抹玩世戏谑的笑:“瞧瞧,这不是响水寨和牛角寨的二位大王么?怎么,兄弟反目了?好戏啊。”
她神情轻松得就像路过邻居家探头打个招呼,仿佛在问“吃了么”,却令在场众人背后立起了一层白汗毛。
这小大王不可能一个人来。
丁全背地里对归云寨出口不逊,鄙视这个,不屑那个,而一旦真正遇上,也不由缩短了脖子。
他后悔把三寨人杀得早了,那可是七十余人。
雨停到现在有段时间,他估摸着接应的车马应该快到了才对三寨人下的手,谁曾想归云寨竟这么快追了上来,看来他们比想象中要拼。
丁全手里汗津津的,握着的刀柄开始打滑。
不光是因为姜见鱼。
她在青岩山的很多寨主眼里,都只不过是个继承了母亲地位的女娃娃。
大家都看在姜槐花的面子上称她一声小大王。
而人们最顾虑的不是一两任寨主的余威,而是归云寨那股始终拧在一起的劲儿,令行禁止,百人一心,从姜见鱼外婆的外婆时好像就已经形成了这种默契。
此时也不例外。
响水寨二十多人都不约而同地挪步靠拢,背靠背地凑到一块儿抱团,同时还抬头望向周围的屋顶。
果不其然,就这么一句话的工夫,四周屋顶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圈人形剪影。
高高低低,蹲蹲站站,每人都手持武器,已将院子围了起来。
有个人影还在很有节奏地向上抛石头,一手叉腰一手抛,石头一起一落,“啪、啪、啪、啪”地掂在手里,不紧不慢,暗藏杀机。
这么多影子,只瞧一眼便能看出光屋顶上就有不下四十人,更别说林子里、屋舍后藏藏绰绰的人影。
丁全甚至能感觉到弓弦被拉开的动静,全都对准了月光下这群活靶子。
一个都跑不了。
他自知人数不敌,就想使诈拖延,烧疤脸上挤出一个狰狞的笑:“原来是归云寨的小大王,久违,这么晚了,何事?”
姜见鱼一手背在身后握住匕首,冷下脸:“人交出来,留你一命。”
丁全浮夸地皱起眉:“什么人?”
“不知趣,”她冷笑了笑,“你以为今天走得掉么?”
话音刚落,四周乍起一片张弓拉弦声,绷紧的不光是弓弦,还有被瞄准之人的头皮。
刀剑锵鸣出鞘,在森冷的夜色下,一道道杀机乘着月光瞄向一处。
就在两人冷嘲热讽互相“问好”的时候,冷烟雨在“抱团取暖”的响水寨寨众后面隔着面具悄悄观察。
上一眼还诧异着,转瞬便发觉对面那个跟凌霜很像的少女并不是被他藏在湖心小屋中自称为“凌霜”的女子。
光看模样也许难以分辨,但只要走上两步、说两句话,就能很快认定这完全是两种人。
一个温柔内敛,柔弱似水,说话细声润气,甚至都不太敢正眼瞧男人,好像在温室里被人呵护捧大的花骨朵,养在云端,不经风雨。
而这一个,像是从土里拔出来的……
土匪吗?
冷烟雨:……
他不禁去猜这两人什么关系,可耳根忽地一动,听出身后屋中有人想跑。
萧家父子还在里面。
萧暮在屋里听清外面的状况后,知道援兵来了,拔腿爬起,破音吼道:“鱼儿!二舅!我在这里!还有我爹!”
姜见鱼一个眯眼,当即撂手:“放箭!”
这一嗓子落下,四周冷光乍现,利箭、石头、飞镖、铁莲子,骤雨一样扑向响水寨人。
响水寨人也不是任人夺命的靶子,立刻背贴背地靠成一圈,挥刀砍箭。
林中杀声四起,归云寨人高举利刃呼喝涌来。
废屋前,凡月光洒落之处,遍地短兵相接。
冷兵之战,人数是决胜要素,就算响水寨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怪物,今夜也难逃此劫,何况他们有点菜。
黑八郎大喝一声,举着锤子跳下屋,往几个响水寨人跟前一跺,砸起一圈厚重的湿泥,气势活似阎罗下凡、金刚下地。
这几个菜的立马撂了刀,伏地投降,只剩丁全带着不多的手下大呼小叫地瞎壮声势。
外围的大部分归云寨人已经不再出手,分散开来把路都围住,同时也发现了几屋子满地的尸首,认出他们来自牛角、风轮和金龟三寨,立刻把情况报给姜见鱼。
傻子也能看出来都是响水寨下的黑手,冤头债主可不能一命呜呼,得留着他们的狗命送给三寨做交代。
“留活的!”她冲混斗的人群喊道。
当场有几个响水寨人被拧着膀子押过来,丁全还在挥刀硬拼。
归云寨主要还是靠人数来撑场子,并没下死手,只是东一击西一打地与他们缠斗,对方伤了几个,一个没死。
那帮响水寨的眼看就要一败涂地,而旁观的冷烟雨从来不会束手就擒。
有个反转的机会。
他离屋最近,一个滑步退向房门,要进去制住萧家父子。
霎时,凌空射来寒光一束,一支利箭冲破凝冷的夜气,嗖地飞向他面门。
四周皆有箭。
冷烟雨倏地握紧腰间有炫富嫌疑的方玉腰扣,甩臂一挥,竟扯出一条锋利的寒光,银线一般从他腰带里抽开。
那寒光银线在他身前划出一道半弧,打落了从三面逼来的几支箭,犀利地削断镞头。
紧接着又有人接连对他发来各种明箭暗器,好似细密的雨点打了过去。
冷烟雨横摆两下手,那缕银线在他手中斜扫着弹了几个来回,发出轻盈尖锐的嘤鸣,转眼竟卷走了扑面飙来的飞镖走石,撞出清脆的呯呯当当。
银线左摇右摆,残影绕在他身边兜成了一个花哨的圈,上下翻飞,继而成了一张护在身前的网,根本不让人看清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归云寨一帮老土山匪觉得那是好高级的兵刃,从没见过,稍稍停手,定睛去瞧。
小半个瞬息之后,“银线”在一阵微颤中重回平整,人们才隐约瞧清了它的影子,发现那根本不是线……
而是一把可以藏在腰间的软剑,不太长,约两指宽,极韧极坚。
那方玉扣就是软剑的手柄。
所以说,冷烟雨此等超然仙鹤般的人物,吃米都嫌接地气,才不会平白无故地炫富。
姜见鱼顿觉有趣,从腰后抽出绯云双匕,绕开胜负已定的混斗人群,要去会会那个用软剑的面具人,还要扒下那张森白假脸看看他的真面目。
曹二文跟着寨众在雨天连夜追击,膝盖此时隐隐发疼,他看姜见鱼走远,立刻用力跺脚镇痛,跟了过去。
屋里,萧暮刚才喊完那一嗓子,当即回过头来要带老爹走。
可萧郁在冰冷潮湿的地砖上躺了太久,身子都僵了,成了根妥妥的老人棍,扶不起。
萧暮就将老爹背了起来,老爹跟竹竿似的,背在身后仿若无物。
他这么文弱的书生,连背都没沉一下,撒丫子就跑,准备埋头冲出去。
哪知措手不及,出门时迎面撞到了冷烟雨退进来的后背,被他一个反手抄住,稍一提拎,就揪着萧郁的后领,把这轻飘飘的老头从儿子的背上揭了下来。
萧暮被他一掌推开,踉跄几步,转身惊呼:“爹!”
冷烟雨好整以暇地架着萧郁的肩,紧紧傍着他,更像是护身符似的把他贴在自己身上,接着两个转步,软剑一扫,卷住了老头的脖子。
丁全在外面且战且退,听闻屋里这么一闹,便好似听到了一线生机。
他立马丢下仍在拼命的几个弟兄,三两步跳回屋里,伸手就要抢萧暮。
这老少父子俩,就像一主一副的一对护身符,可以用来挡在身前保命,抢手得很。
可没等丁全碰到萧暮一根头发,伸出去的右手就被横空飞来的匕首扎了个对穿——来自门外姜见鱼的绯云。
比起疼痛和愤怒,丁全感到的更是刺骨的羞辱。
小丫头片子隔空一掷就扎穿了自己的手,丢人现眼。
这他娘的得有十几步远吧。
丁全心里喷骂着,把姜见鱼和她祖宗翻来覆去地“问候”了几十遍。
他硬是咬死牙,没让自己惨叫出来,龇牙咧嘴地低吼一声,猛地把匕首连刃带血地抽出来,脸涨得要炸,青一阵白一阵,额头涌出狂暴的青筋,脸上烧疤狰狞更了。
姜见鱼人随匕至,一跃进门,瞥了眼挟持萧郁的冷烟雨,曹二文立刻让人守住门窗,不让他们有退路。
丁全狼狈不堪,狗急跳墙地用一只穿孔血手掐住萧暮的脖子,把他往自己怀里兜来,用抽出来的匕首直直抵着他喉咙,狞然冷笑:“来!看我弄死他!”
姜见鱼就知道会被挟制,想到上次段子初也这么被人架着刀要挟自己,心说这帮大老爷们一个个的可真有出息。
萧暮俨然一只待宰的鸡,伸长了脖子大气不敢喘,脸色苍白如纸。
他看着有日子没见的姜见鱼,上次两人在官道上不欢而散,没想到再见面竟会是这副情景。
此刻他心里忽然生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满足,眼里闪过一丝温柔的光:死前能见她一面,也好。
姜见鱼冷峻的眼神掠过萧暮,没做停留,仿佛那不是发小,只是一个无辜路人。
不能让敌人看出自己的在意。她记得母亲曾说过。
她面不改色,冷冰冰道:“要么降,要么死。”
“降你娘个锤子!”丁全已经有点失智,怪异地笑了起来,“老子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随即往旁送了下匕首,攒够力,锋利的刀尖回刺萧暮咽喉……
捅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