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箭从巨石阵出口的方向射出,那里丝丝缕缕地吐出一些尖锐刮耳的声响。
是洞外吹进来的风,被巨石阵曲里拐弯的小道挤得支离破碎,擦过巨石粗糙的表面,高高低低发出七零八落的呜咽,像是走调的琴弦、乱弹的琵琶。
除此之外,再没其他动静。
几人知道这石洞里大概有个墓,此时便觉得是无意触动了什么机关,登时一步也不敢挪动,生怕还有别的暗箭冷不丁地射来。
连冷烟雨也拎紧了心神,攥住腰带上的玉扣。
丁全后背发起一层汗,斜眼瞄了下差点要了自己小命的弓箭,正直戳戳地扎在爬墙藤上,颤动的尾羽好像在笑话他的鲁莽。
他保持两脚一前一后大岔的纠结姿势,色厉内荏地冲萧郁怒叱:“老头儿!你使的什么鬼!敢暗算老子?”
萧郁也纳闷,这个洞穴是除了他家以外最熟悉的地方,墓可能有,但机关却从没见过,更不知要怎么触发。
他心说要是早知有机关,还轮得到你们在这拿三撇四地装大爷?
不过在这么紧要的关头,此萧姓老神棍突发奇想,暗忖自己没准是得道了,搞不好还真有神仙来救他。
萧郁心里没底,是不是神仙来了不好说,但装神弄鬼忽悠人的本事可不是空架子。
先不管那箭从何而来,但既然把人给唬住了,就可以用它来借坡下个驴。
他故弄玄虚地微微一笑,用低沉沧桑的嗓音扯起淡来:“后生,知难而退方有生路,尔等速速离去,今日便留你们性命,休要得寸进尺扰本座清修。”
瞧这仙里仙气的身形和眉须,再配上幽幽的话语,往高高的磐石上一坐,一时还真有种仙人指点迷津的架势。
丁全和其他三个山匪不由一怔,相觑了一圈,进退维谷。
这话糊弄不认字的大老粗倒还凑合,冷烟雨才不理他这套,冷哼一声,可脚下也不敢乱动,只能转头瞧向那支箭。
那支弓箭平平无奇,就是寻常猎户会用的那种,木杆尾羽,杆身也不算笔直。
这也正是奇怪之处。
要真是墓穴里的机关暗器,那必得是小巧精锐好收藏,而且一触多发,不会只有这么一支傻愣愣的长弓箭。
那支箭,极有可能是人射的。
所以,巨石阵里,有人。
冷烟雨朝四个山匪做了个噤声手势,又指派两个人,要他们悄悄过去查看。
自己则跟萧郁唠起嗑来,想用话声来让石阵里的人分心。
“萧先生,当年身为东齐军师的风采,气势磅礴,叱咤风云,说有卧龙当年借东风火烧赤壁之神韵也不为过。
“先生临危受命,无不被天下之人所津津乐道,也成为后辈将帅们景仰的传说,先生难道就不想再现当年的奇迹么?
“只要先生愿随晚辈出山北上,一到北凉上京,便能位极人臣,开府封相,千军万马都将听从先生调遣,翻云覆雨间创造一番功业,后人谈及,也未尝不会将先生与卧龙相提并论,那可是载入史册的辉煌,先生就不愿一试?”
冷烟雨高估了萧郁的真本事,把他捧上了天,也低估了他要在山洞里等死的决心。
萧郁当年忽悠完东齐的将军们、收拾铺盖准备遁逃的心惊胆战历历在目,现在年纪一大把,再也不会去找这个罪受。
他在归云寨里清淡的日子堪称修行,如今已经淡泊得像尊佛:“呵,后生,名利只是昙花现,不随风雨也随波,何必执着?与卧龙齐名愧不敢当,能有当年平叛一役的传说,老夫这辈子便没算白活。”
冷烟雨余光扫到派去查探的两个人已经渐渐逼近石阵出口,紧要关头,话题不能中断,紧接着追问:
“先生难道就甘愿在这无人问津的深山里,与枯石草木为伴,孤独寂寥地死去么?”
“何尝不是一种归宿?那边的,”萧郁忽然话锋一转,斜眼瞥向巨石阵的出口,“小心了。”
一个山匪大刀举起,即将要往过道里捅去。
嗖——
又是一箭射出,正巧磕在他刀上,刀身与箭镞拼撞出震耳的锵鸣。
随即有三道身影鱼贯跃出,两人持弓,早已摆开架势,与四个山匪对峙起来,洞天里的气氛一下凝结成紧绷的弦。
其中没拿弓的那人眯着眼睛看了眼磐石上的老头,依稀辨认出身形:“爹?”
四个山匪定睛一瞧,认出这仨是归云寨的,丁全臭着脸:“是你们?”
“爹你没事吧?”萧暮隔着稀稀拉拉的水帘喊问。
萧郁一听儿子带人来了,还破了洞口的云垂阵,感到一阵欣慰:这小子终于也得到老夫几分真传。
“你爹一年不吃都没事,”萧郁自豪道,“快说说,你怎么破的石阵?用的哪一路口诀?”
萧暮:“呃……”
他表情有点复杂,疑惑又惭愧:洞口……有阵?
冷烟雨听出他们是父子,白森森的面具脸转向那个喊“爹”的年轻人,深不见底的黑眼孔把萧暮看得心里发毛。
丁全横刀一指:“怎么进来的?”
他特别在意这个问题,觉得对方也是山匪,肚子里比他多不了几滴墨,怎么可能破解只有萧郁和冷烟雨才能进入的迷幻阵法?
诸葛甲乙张弓瞄准丁全,冷笑道:“进来也不知道抹净脚底,留了一地的土脚印,是不是盼着我们寻来?”
丁全:“……”
山匪们:“……”
冷烟雨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蠢呐。
萧暮绕开面具男,犹豫地往父亲那儿走去,边问:“爹,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萧郁朗声笑笑:“没事,几个朋友,说会儿话就走,来,扶为父起来,几位也都把兵器放下,我意已决,到此为止吧,咱们好聚好散,毕竟都是青岩山的邻居,隔着山沟便能望见,孩子们还要在寒舍念书的,老夫还得回去备课呢。”
冷烟雨一听他又想拿这招来拉拢人心,且有两个山匪的刀锋已经垂下了,便当机立断朝萧暮奔去,衣袂翻飞,风一般地刮过潭水水面,转眼站到了萧暮身后,掐着他的咽喉看向萧郁:
“萧先生,晚辈见令郎颇合眼缘,想与他一叙,等先生想明白了就来找我,令郎也能安然无恙,如此可好?”
他语气依旧温和,动作好整以暇,像是在品酒赏画。
可放在这种境况下就显得有种说不出的森冷怪异。
萧暮只觉得后脖颈冷飕飕地发寒,头皮簌簌麻了起来。
冷烟雨的手指修长冰冷,把萧暮掐得脸色通红,而他却好像没费多少力气似的,仿佛捏死一个成年男子,就像捏死一只小鸡那么容易。
萧暮被人攥住了命,全身僵直不敢动弹,喉咙颤颤地吞咽了一下,紧紧盯着磐石上的父亲。
萧郁还在等儿子来搀,可眨了个眼的光景,儿子就落入别人手中被拿来要挟自己了。
他一股老气憋在胸口,懊丧万分,早该想到对方会来这套的。
冷烟雨算盘打得很清楚,强行绑走萧郁很容易,可就算将他带到北凉上京,他也未必肯好好出力,那不光白忙一场,还要多养一张嘴。
可有了手里这个送上门来的儿子就不一样了。
看他爷俩父慈子孝的样儿,只要手里有他儿子,以后萧郁就能为北凉所控。
诸葛甲乙将弓箭瞄了过去:“放开他!饶你不死!”
诸葛丙丁默默后退一步,把出口挡住,横刀架在身前,不打算让任何人离开这里。
冷烟雨低低地笑起,白色面具朝丁全转了转,大老粗山匪立刻领会了意思。
毕竟下作本是一家亲。
他抄着刀,三两步跳上磐石,往萧郁脖子旁边一架,居高临下地朝诸葛兄弟嗤笑道:“都滚开,让我们先走,不然萧家父子都别想活命。”
诸葛兄弟头皮一紧,有种被人抵住了软肋的不爽,脚下寸步不挪,不发一语地瞪着他们,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要是他们姜寨主在场会怎么做。
眼下,对方人多力大,且握着两条人命,自己没有可制约的条件。
就算姜槐花寨主再世,亲自莅临指导,也未必能解决这个局面。
“你们几个,”丁全掐着萧郁后颈,大刀冲王旗三人挑了挑,“去,开路。”
那三人心里其实隐隐犹豫,周边寨子里的孩子们都在萧先生那边读书学字,寨民生病了,萧暮还会上门看诊,大家都受过这对父子的恩惠。
不光这几个寨子,别处还有其他山寨,与归云关系不错的,现在这样不是在拉仇恨么?
为了钱做忘恩负义的中山狼,值得吗?
况且当初那丁全说的是把萧郁文文静静地“请”走,而非像这般架着刀逼迫。
三人觉得事情不至于弄到这个地步,但慑于丁全的威吓,也怕他真的伤了萧先生,便还是应了声,朝诸葛兄弟走去。
“诸位……”
萧郁打算抱紧山寨孩子们的大腿,悲伤地说:“老夫这一走不要紧,可孩子们的前途怎么办?往后谁来教他们识字?教他们念书?教他们考科举啊?”
丁全踹了他一脚:“废什么话!”
萧郁不经碰,轻飘飘地歪了身子,差点没从磐石上摔下去,吃力地趴在一边,感觉全身骨头都要散架。
“爹!”萧暮怒吼一声,挣扎着要上前,却被冷烟雨死死扼在手里。
“萧先生!”诸葛兄弟气得咬牙切齿。
丁全冷笑道:“你不是还有几个徒弟呢吗?让他们教!你老头儿也好好想想,先生让你当军师,好吃好喝使唤人,多好的差事不干,偏偏死犟着一把老骨头,非得把儿子的命送到我们手上才高兴,亏你还是聪明人,墨水都白吃了,好了好了,咱们快走。”
他掠眼扫到出口处,发现另外三人还在四六不着地与诸葛兄弟干站着,就气不打一处来地吼道:“喂,让你们开路的,发什么愣?那什么猪啊狗的,别挡道!想让父子俩横着出去吗?”
诸葛兄弟:“你!”
他俩也只能狠狠咽下一口气,眼睁睁看着萧家父子被人胁迫着带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