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雪!”
几乎是在姜见鱼低声念出她名字的同时,鸨儿那边也喊了起来,看她不紧不慢地整理袖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尖声斥责道:“叫你走听见没有?赶紧的,别给几位殿下添堵。”
她一边骂骂咧咧地说着,手中使了暗劲往她胳膊上一掐,胜雪连眉毛都没蹙半毫。
姜见鱼听鸨儿这么嚷嚷就神烦,不分场合不分适宜,尔岚还在里间尸骨未寒,听不得这般吵闹。
姜见鱼正要差人将她扔出去,胜雪在这时欠身施了个礼,正要开口说些什么,鸨儿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兔子,声音犀利地蹦了起来:“胜雪!不得无礼!”
“你闭嘴!”越承弼也烦她,怒瞪过去,“哪只眼睛看到她无礼了?我看无礼的是你!”
鸨儿被吼得脖子一缩,扁扁嘴,低眉斜眼地扯扯尔岚的袖子,嘴里小声嘀咕了什么,胜雪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收了收下巴,似乎陷入了犹豫中。
“偷偷摸摸说什么?”越明弛斥道,“在本王面前不准交头接耳!”
“没、没什么,”鸨儿臊着脸,声音立马弱下七分,“奴家嘴贱,不说便是。”
屋内终于安静下来,胜雪那边却又好像没了话,缓缓行了个退礼道:“是胜雪冒失了,请公主和六殿下恕罪,这就离开。”
“慢着,”姜见鱼喊停她,“绛云楼中你与尔岚走得近些,可知昨晚到底发生了何事?”
胜雪极缓地转回身,“昨晚胜雪身子不适,服了药后便睡下了,发生什么实在不知,也是方才才得知尔岚出了事,匆匆赶来,哪曾想却被六殿下当成鬼祟之人,不过到底还是胜雪唐突了,请几位宽宥,至于走得近不近……
“绛云楼也就这一亩三分地,姐妹们住在一间楼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会说上几句,有交情不交心,青楼女子便都是这样的吧,若非要说她与谁近些……”
她轻轻看向鸨儿,继续说道:“……妈妈似乎与她说得最多呢。”
鸨儿两眼忽然睁得浑圆,像是受到了莫大的诬陷一般,急于澄清自己与尔岚的交情:“其实不算多的,奴家是花楼的鸨儿,自然与姑娘们都走得近啊,不信公主可以去问问,我跟谁都话多,尔岚是花魁,那自然也当多加照料,还有——”
“好了,”姜见鱼心很累地打断道,“又没说你什么,何必如此急切?”
叨叨个不停的鸨儿登时像个被掐了声的老母鸡,被吞进了肚子里。
姜见鱼一手撑着额头:“尔岚出了事,绛云楼这个月就别开张了,不说守孝,但总得挂白祭奠,稍后就弄起来。”
鸨儿立马急了:“这可不行啊,公主,这一大院子里多少张嘴都得吃饭呢,别说歇业一个月,就是一天也不行,咱这儿是欢场,哪能挂白?那客人们以后要嫌晦气的,再说,要怎么跟那些爷儿交代?”
“就说是我让关的,”姜见鱼干脆道,“‘宁阳公主’四个字在建安城中多少也有人买账,不行我就亲自出面,保你绛云楼日后生意如往。”
鸨儿:“公主,您说了这半天,奴家都没说一个‘不’字,此时冒昧,死者为大没错,尔岚是去年的花魁,着实为绛云楼带来了不少名声与声音,可这着绛云楼……怕不是您说了算,这里是赵王四殿下的地儿,得听四爷的。”
越承弼啧了下嘴,冷哼一声。
姜见鱼听见“赵王”就来气,磨了下牙根,直言直语道:“四爷是个什么东西?你让他到我面前来说话,别忘了,三可比四大。”
鸨儿:“……”说得好有道理,可……
话虽是这么个理儿,可把这话正儿八经说出来的估计也就只宁阳公主独一位。
况且那个比“四”大的三爷,如今不正在那宗正寺里关着呢么,陛下病危,大局已定,年龄大些又能怎样?还不是阶下囚。
没你们几天好嘚瑟的了。鸨儿心道。
她憋住一口气,忍过眼下,“是,那就按公主说的办,稍后就着人去打理,不过还是得先去四爷那儿知会一声,免得被说僭越。”
“行行行,”姜见鱼慵躁地摆摆手,“都下去,干些正事,尔岚的身后事务必一切从优,所有行头都要最好的,你们帮忙操办,可去王府支账。”
“是。”
鸨儿和胜雪应了声,先后转身离去,胜雪半个身子出了门,突然又被姜见鱼喊住了:“你想见她最后一眼么?”
胜雪没回头,语气多了几分落没:“人都没了,见不见,没什么区别了。”
……
……
越明弛不许任何人挪动尔岚,除了姜见鱼和越承弼几个亲近的,外人全都不准进屋。
他就这么抱着尔岚坐在床上,被褥下渗透了鲜血也浑然不介,口中默念着往昔风花雪月的词句,最后说道:“你走之后,世间便再无‘无月先生’……”
饶是姜见鱼也陷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却不会被伤感所困囿,更不会像多愁善感的“无月先生”那样只知神伤哀痛却不知务实,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她清楚绛云楼这帮人是不会尽心尽力为尔岚办后事的,多少都会懈怠,就调来自己的亲卫守住绛云楼,一则监督绛云楼认真办事,二则严加封锁建安花魁小产离世的消息,以免城中好事之人带起不干不净的风言风语。
一应采买也都由秋月带人亲自去办,尔岚明明都快要入楚王的府了,直到死,却也还是由姜见鱼为她打点,得不到与楚王相关的半点名分。
不知越明弛是悲伤得傻了还是真有点遇事无能,什么事都张罗不了,就知道抱着尔岚的尸首哭。
这些个文人士子看似文采斐然风度翩翩,没准内里是个连米都不知道上哪儿买的废物。
“今日……”越明弛好一会儿才能像个人样似的说话,“多谢宁阳公主了,钱我会还的。”
“……”姜见鱼正在过目秋月送来的棺样图,闻言看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跟我谈钱?还是想想怎么为尔岚办丧吧。”
“为她追名,楚王府侧妃,孩子也取名,越……越忆岚,写入宗谱,对了……”他慢声向姜见鱼,“……说来惭愧,她不曾提起她的真名,公主可知?”
“真名……”姜见鱼仔细想了想,轻摇一下头,“不知,她说她很小的时候就进益都万花楼了,没对我提起过真名,也许是没有吧,先前在益都的花名叫水瑶,也是花魁。”
“水……瑶……”越明弛细细琢磨这个名字,又开始念起了词,”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这个老五,刚说了点儿正事,转眼又开始伤感了,埋头抱紧尔岚哭了起来。
姜见鱼无可奈何地插了一会儿腰,目光忽然定在尔岚垂落下的手臂上。
刚刚没瞧见,这会儿动了一下露出小半截手臂才发现,尔岚的小臂上清晰地浮现出一片淤青,道道分开,像是手印。
姜见鱼轻轻掀起她的袖子观察起来,越明弛收住了哭声,疑惑地看去。
她伸出自己的手,对着淤青的形状比划了一下,确定这的确是手指抓出来的痕迹,四长一短五指分明,紧紧攥住了尔岚的手臂。
姜见鱼心中顿生一丝狐疑,看问越明弛:“仵作方才来过,怎么没说这印儿的事?”
越明弛盯着尔岚的手臂,神情恍惚了一瞬,才自责道:“是我……我没让仵作进来,他是个男人。”
姜见鱼彻底气不动了,疲累地往另一边抬了下下巴:“给我看那只手。”
越明弛极轻极柔地想要把尔岚的另一只手递过去,像是要往外交出一件珍惜至极的珍宝,却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僵硬得难以动弹。
姜见鱼叹了口气,叫他别动了,直接把袖子掀开。
另一只手臂也同样有淤青。
看尺寸大小应该是男人的手。
两人同时一怔,心坠如秤,跌入万丈深渊。
这说明尔岚绝不是寻常小产而亡,死因一定另有隐情。
“而且这手指的方向……好像……”
姜见鱼好像被人扇了个大巴掌,登时变得清醒,一把将越明弛铲开,自己看着尔岚的尸身,深吸一口气,随后将两手覆在了淤青上……
“……”
她心中有了三分主意,看着尔岚微阖的双目,里面似乎还有残余的魂灵尚未消散,只等她来发现真相。
“到底是谁害死的你?”她问完停顿了许久,似乎在等尔岚的回音,却久久得不到任何答复,永远也得不到了。
“我定将他碎尸万段给你陪葬!”她发誓。
……
……
绛云楼被宁阳公主的亲卫队给围了,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还射死了几只路过的鸟。
所幸地处隐蔽,一时间并没在城内掀起太大的风声,但还是有不少熟客到了门口被告知绛云楼歇业不待客,只得悻悻而归,自然也有人将消息传了出去。
入夜,有人定时定点来收泔水,亲卫队长捏着鼻子放了行,让此人钻了空子,夹带进来一封极其简短的密信,几经密传交到了鸨儿手上。
“真要杀了?”管事的惊讶地问向鸨儿,“她可是……”
鸨儿漠然的目光里闪过一丝不忍,只游离了片刻就收敛起来,二指捏信点着火,扔进茶缸里,不发一语地看着它炙热地燃烧,最后化成一摊灰烬。
“别问了,去做事吧,她不死,我们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