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寺。
“阿——”越无疆突然张开嘴,僵住脸,眯着眼睛,一脸大事不好的表情。
越徽和老人齐齐转头看他,不明所以,神色也跟着紧张起来。
“——嚏!”
他脑袋猛地往下一顿,终于把一个喷嚏给打全乎了,害旁边两人为他白白提了下心。
老人一副看热闹却没瞧着的失落相儿,沮丧地摆了下手:“小畜生一惊一乍,定是有人在骂你。”
越无疆搓着鼻底笑了笑:“搞不好是内子在想我。”
“越达,”越徽责备地看向老人,语气严厉道:“殿下将承大统,切不可随意称呼了。”
老人不以为意,反唇相讥道:“你小子也不是个好东西。”
越徽莫名其妙被骂,皱眉一顿。
老人看着他,指向越无疆:“先前你还直呼他大名,喊得像个人犯,如今儿个人家要继位了,你立马就改了口,见风使舵比眨眼还快,殿下长殿下短的,你看看你这谄媚的样儿,还有脸说我?我进宗正寺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儿糊尿泥呢!”
老人是越征的伯父,上一个废太子,整个宗正寺里就他最老,且别说年纪,就说这身份,被废了关进来也依然是宗亲中的重要长辈,有时脾气大些,对别人不满了,就倚老卖老地训几句。
而越徽是个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男人,在越无疆这个小辈儿面前被老人训斥得一愣一愣的,颇没脸面,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庆幸手下人不在一旁,也懒得跟老人计较,闷声不响地叹了口气,心里小声嘀咕:宗正寺就是这么个规矩,我有什么办法?
沉闷的气氛被越无疆的一个喷嚏搅得轻松了些,他轻轻咧嘴一笑,见火盆里被烧得通红的炭球几近透亮,很快就要化作白色的齑粉。
便捣捣火钳挪开一些空间,又往底下塞进两块新炭,看着红光一点一点爬上来,一股渐增的暖意迎面裹来。
这么冷的天,鱼儿可别冻着了。他心想。
……
……
大昭殿。
刚才偷偷摸摸跑到门边想要溜走的那人是刑部尚书,姓李。
他见开溜失败,还听陈平说什么“今天谁也出不了大昭殿”这种充满威胁之意的话,被几十双恐惑的眼睛盯来盯去,一阵灼心的尴尬顿时泛了上来。
这堂堂三品朝廷大员当着满殿同僚的面儿,竟就顺势捂着肚子蹲下地,愁眉苦脸地叫唤了两声“想出恭”、“要回家”。
刑部的脸都被他当屁给放了。
“陈平!”越良弘在上厉色喝道,“你这是何意?任由不明身份之人包围大昭殿,想造反吗?宫卫何在?”
他朝窗的方向看去,指望守护帝宫大殿的卫兵会在这话音落下的同时破门而入将陈平等“反臣”一举拿下,可周遭却久久人应答,只有风雨大作,和滚滚的春雷。
陈平:“殿下此话言重,只是想请殿下和诸位大人留步,将许多事情弄清楚,此事过后,外面的人定将撤出。”
兵部赵尚书竖眉指道:“陈平!带人擅闯宫禁,围困朝廷命官,行迹恶劣,放在哪朝哪代都是立斩无赦的死罪,本官现在就能将你就地正法!”
他怒发冲冠地说着,左手习惯性地扶上腰间想要握刀,抓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做了尚书后,已经不带刀很多年了。
进宫也不能带刃,大殿上更加没有,若是想要正法别人,看来只能砸灯座了。
而陈平并不慑于这番恐吓,反倒面露遗憾之色地说:“想必诸位是不知道的了,难怪,与权力无关者又怎会明白,看来先帝早有抉择,也早将你们摒弃在外了。”
众大臣们疑惑不解地看你看他,琢磨不透这话的用意。
陈平向赵尚书恭敬一礼,道:“下官久闻赵尚书当年随在大行皇帝南下平叛、危难之时替君挡箭险些丧命,最后终是吉人天相凯旋而返,陈平景仰大人英武,素来敬重您的为人,今日之事与大人无关,无奈将大人困于此,我等深感歉仄,眼下还请大人稍安勿躁,等今日过后,必当登门致歉。”
赵尚书心直口快,不懂就问:“何意?”
陈平不再作答,又是一礼,身后的年轻官员们也端手躬身:“我等深感歉仄,请大人稍安勿躁。”
赵尚书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有了几分底儿,确实不太躁了,但心也实在难安。
他出身行伍,素不喜拐弯抹角、勾心斗角,在朝中也不会暗着与人拉帮结伙,此时龙位空悬,秦赵必有一争,眼下看来已经拼起来了,今晚这事儿左右与己无关,也许只是和赵党那帮人站得近了些,便被人认为站边了去。
他信步往旁边挪了挪,一个人单枪匹马杵在大殿正中,表示自己哪里都不沾。
有几人自视身正清明,不想掺和进争储的狂风暴雨中,与赵党挨一块站也只是挨在一块站着而已,他们此刻见尚书挪走了,便三三两两跟上他的步伐站到中间,活像是在下注。
越良弘看在眼里,脸色黑如炭,心急也没用,想不到越无疆人在宗正寺里关着,还依旧能作出这么多幺蛾子,越徽到现在不知人在何处,料想定然上了他的船,而那陈平……那陈平就是他的一条狗,疯狗!
越良弘在上面咬牙切齿地暗骂,心里只怪自己疏忽,以为宗正寺是万无一失的关人的好地方、以为今日的绝对不会出现纰漏、以为这龙椅能很顺利的坐上,却没想到败给了自己的轻敌,连引以为赖的宫卫都没了影儿。
看来得对那帮人下杀手了,必须咬死他们带人闯入帝宫的罪名,否则没有回旋的余地。
越良弘打算竭力说服赵尚书和那些中立的人,即使不能将他们拉到己方,也要借他们的力量来给陈平施压。
他正要开口……
“那位大人!”洪岩抢在了他前头说话,看也没往这儿看一眼,自顾自地大步走向殿门,径直要去拎那蹲成一团的男人,“是……刑部李尚书吧?”
他杀气腾腾地来,到男人面前时却忽然停步,彬彬有礼地作了个揖,双手搀着男人的胳膊将他扶起,:“尚书想出恭?肚子疼?
李尚书生怕这没轻没重的后生对他下了重手,被弄得胆战心惊,俨然一只被鹰抓住的、惊恐万状的兔子,兔牙也愈发形象了,两眼殷切又讨好地看着这个六品小官:“是、是啊……”
“那可真是不巧,我们正有事儿想要跟您对证呢。”
“何……”李尚书眼角一抽,“何事?”
“这边说。”
洪岩像扶自己爷爷那样托着他的胳膊,明搀暗拽地将他“请回”到赵党队列旁,接着想是跟自己爷爷寒暄天气那般扯了起来:“哎呀,听闻李尚书交由广泛,与一位姓冷的先生很有些来往,两人常在城外南山客舍紫竹轩的雅舍里相见,可有这回事?”
李尚书冷汗直冒:“什、什么冷先生?我、我就从没去过什么紫竹轩!”他余光瞟了眼越良弘,登时来了两分底气,“你不要信口、信口开河。”
洪岩勾肩搭上他背:“紫竹轩是闻名帝都的山间酒家,以别致的庭院园景为招牌,去那儿攒局子的客人非富即贵,以大人的身份地位,消遣消遣也不算个事儿。
“大人既说没去过紫竹轩,紫竹轩又怎会有大人赊欠的账簿?而那东家有个癖好,老实说这癖好怪不好的,他是个爱记事的主儿,家里记了几箱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宝贝,不过对我们来说,的确是宝贝。
“他忘性大,所以什么都记,家里的,朋友的,还记紫竹轩在哪一天、谁去过、见了谁、点了什么菜、花了多少钱、有无叫美姬陪酒,全都明明白白地写着了,白纸黑字上说了,您总共与那姓冷之人见过三回面,每次不超过半柱香,且都是您做东……”
他忽然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卷写满字的纸,“哗”地一声甩开在众人面前,“……赊账的条儿上还附了大人您的指印呢。”
李尚书被他句句戳中要害,脊梁骨给戳得生疼,一时怒极丧志,狗急跳墙,箭步上前想要去夺下那些纸,效仿陶恒来个撕碎证据。
洪岩身手矫捷过人,哪里会被一个年近半百的老男人给扑了?
他三指倏地向手心一收,小心又迅速地把画押账纸对折再对折,飞快地将纸塞回了自己的衣襟,半个转身错开了熊扑过来的李尚书。
李尚书扑了个空,气势雄浑地往前跌去,洪岩难以”见死不救“,心很累地伸手揪住他后领将他挽救于一场惨烈的痛摔。
陈平在旁冷声补充道:“如果不出所料,李尚书就是在这个靡靡风雅之所,听着高山流水之音,行受贿卖国之事,将我东齐近几年流放出北境边关的流犯,悉数送到了北凉人手中!御史台想查,却阻碍重重,原是台内也有帮衬。”
陈平横眉扫向自己的上官陈大人,不言而喻地暗指是他。
而陈大人也算有自知之明,自打得知被困在大昭殿里,就知道自己逃不过,当下被陈平瞪得当场矮了半截身,往陶恒后躲了躲。
陶恒对此事一无所知,暗骂陈大人当真是个巨坑,刚才还装作一副事不关己、两袖清风的样子,没曾想也淌进了勾结北凉人、通敌卖国的浑水。
而另一边,洪岩对李尚书下了最后通牒:“眼下情势大家也都看见了,里外无人,可谓‘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诸位大人是多大的品都没用了,咱们得按事实讲证据,不然……”
他走近两步,板着一张软硬不吃的脸,眼中透出森冷寒意,好像身上背了一副酷刑的行头。
“……大理寺讯狱的滋味,你可得有得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