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关。
姜见鱼换上一身刚从守军大营偷来的斥候行头,轻装软甲,粮袋水囊,腰佩短刀外加一对乌涟匕首,脸上再糊一把烟灰,与寻常探子无异。
她估摸着是要出去干仗。
曹二文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欲言又止地说:“娘娘此举……我总是觉得不妥。”
姜见鱼听得头皮一麻,啧了下嘴:“在宫外不准喊我娘娘,叫大王,这又没外人,矫什么情?”
屋里旁的人就是秋月冬阳黑八郎,秋月帮她束紧腰带,满脸生离死别的不舍:“娘娘独自出关,万一有了闪失,要如何向陛下交代?还有两位小殿下……”
姜见鱼念到两个孩子,心中顿生不忍,怕自己一去不返,那俩小东西可就要成了没亲娘的可怜蛋。
接着,她又想起与越无疆争执不下的场面,那位陛下死活不许自己出关,口口声声说“不利于”这个、“切不可”那个、“不能贸然”、“不可妄动”,继位之后居然成了缩头王八,简直要气死老鱼。
不过转念一想,越无疆与段子初只是挂名夫妻,实则只见过一回,还有些剑拔弩张的敌对,两人交情浅薄,非常生分,越无疆那王八竟还吃她的醋,居然对着姜见鱼问出“你是要我还是要姐姐”这种小儿气话,所以在深入敌国解救她的这件事上,自然也少了许多急迫。
其实他并非对姨姊见死不救,好歹是姜见鱼的双生姐姐,如果能搏姜见鱼一笑,任何事情他都愿意去做。
不过国事不同,必须权衡得失利弊,为千万子民考虑,万不能感情用事。
齐蜀与北凉的战事暂歇,段子初流落关外、下落不明,成了个险之又险的烫手山芋,还是个埋在火堆里的烫山芋,就更没有伸手入火去取的道理。
而且,前两年造成北凉饥荒的严寒波及到阴山以南,东齐多地也陷入了长期的干旱,粮食减产大半,旱地百姓节衣缩食、生计艰难,民生至今都没能恢复到先前的鼎盛之时,再起战事必添负担,越无疆不愿大动干戈劳民伤财。
他无疑是个好皇帝,日理万机,宵衣旰食,刚过三十,两鬓就冒了白发,姜见鱼看着心疼,每晚都抱着他的脑袋一根一根拔白发,拔得他嗷嗷叫。
她体谅他的难处,自己不是不顾大局之人,只是救姐心切,她感觉天下稳定了之后,姐姐好像无人问津了,只有自己放不下想念。
段子初到底也是段修文的亲闺女,老爹总不会不管不顾吧。
然而事实证明,老渣爹会。
姜见鱼曾跑回益都找老爹讨要说法,岂料那老家伙有意躲事,称病不见,叫老太太出来挡箭,自己硬是在不知道什么地方躲了女儿整整一个月。
这对丈婿争相缩头做起了王八,好像商量好的那样,都已经没打算再去寻回杳无音信的段子初。
姜见鱼自然不会对祖母动怒,也不好多说段子初流落在外的事情而让她担忧,竟一时没了法子,耗在益都投路无门。
最后还是越无疆派人去归云寨请柳三娘出山,一帮人好说歹劝,才把到处乱跑的一国之母给“捉”回了建安。
一国之母十分咽不下这口气。
那回之后,她对丈夫和老渣爹彻底不抱指望了,决定自己想办法找门路,想要私下出关,头一个就盯上了越承弼。
越承弼此人其实才学匪浅,但就是性子散漫,除了走马看戏,就是花天酒地,幸好只是爱玩,生性是纯良的,也不会闹出多大的乱子,在父亲眼里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就是这么一摊烂泥,听闻姜见鱼要找路出关救姐姐,当场二话不说地拒绝了,坚定地站到他三哥那边不予帮助,脖子上架刀都没用,他知道姜见鱼又不会真的下手。
然后姜见鱼就使出绝招:去找他的魏王妃。
魏王向来听妻子的话,出了名的。
再然后,魏王软了耳根子,帮她联系上了东平关的赵冲。
可赵冲背着如山的军令,不能私自放人出关,姜见鱼一时气馁,差点要打道回府另想他法,结果从前方来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必须一搏。
此时她又狠下了心,赌上一口气,非跑去上京不可。
姜见鱼背上利索的行头,闭目缓缓气沉丹田,把一切有关建安与益都的事情、丈夫、孩子、归云寨全部暂抛脑后。
她铁了心地要去找到双生姐姐,哪怕只是一个墓碑。
不过凭心中直觉来感受,她相信姐姐还在世,如果萧郁那老头儿也有幸活着,就一并给囫囵个儿地带回来。
整理完纷乱的思绪,姜见鱼转过身,对众人绽开一个“尽在掌握”的自信笑容:“我的能耐,你们还不知道么?能有什么闪失?不过是去上京把姐姐和萧先生带回来,很快,就当我出了趟远门,你们到时只要想怎么说服赵冲开门让我们入关就好。”
她如是说着,仿佛此行必将得胜而返。
黑八郎上前一步道:“大王不能一人冒险,八郎陪你去。”
姜见鱼笑着拍拍他的大圆肚:“看你这熊身板,上阵杀敌是员猛将,但潜伏夜行可真是不行,二里地外就被人发现了,更别说到了上京,你这模样,就是送到面前的靶子啊。”
黑八郎遗憾地低下了头,看着“无力回天”的大圆肚,恨不能立刻把自己勒小五六圈,变得和常人一般大,这样就可以继续保护大王了。
曹二文的老寒腿愈发严重,春夏雨季简直生不如死,刻骨钻心的酸痛似乎永无休止地凿在小腿骨头上,拖着他全身的力气往下坠,无论到哪儿、无论何时都必须拄拐。
使本就消瘦的面孔被病痛折磨得苍老许多,小长宁都喊他拐杖舅公,也更加没法像从前那样时刻跟随在小大王左右。
“要不再等些时日吧,”曹二文提议道,“既然北凉使了诱敌之计,说明他们准备有所动作了,双方或许会再次开战,到那时再寻机会出去,我再喊几个寨中弟兄陪你出关,多带人马直攻上京,总比你一人前往要万全许多。”
姜见鱼摇摇头:“若真等到开战,还不知发生什么变故呢,从这儿往返寨子至少十日,斥候今晚就要出发,没时间了,而且只要我姐姐还在姓冷的手上,就等同于他手上握了枚制胜的棋子,若是拿我姐的性命做要挟,那齐蜀就很难抉择了。
“继续攻,子初死于阵前,联军背上不仁不义之骂名,不攻,联军又会被世人骂个半死,说他们为一女子畏首畏尾而枉顾天下安危。
“这二者取舍间,无论怎么做,我们都会陷于被动,所以,只有在他们不备之时潜入上京将人救走才是上策,到时打起来,也就无所顾虑了。”
“我们这回来得很巧,北方出现敌情,关堡派出斥候出关查探,这是唯一的机会,我不想错过,等了五年,再也坐不住了。”
众人知她心性坚决,也就不再多劝,沉闷地陪在一边。
姜见鱼略扫了眼周围,发现少了一人,问道:“萧暮呢?”
曹二文回头去看:“方才说是水土不服,吃坏了肚子,这会儿该是在出恭吧。”
姜见鱼:“他本不必来的,留在建安等消息就好,现在擅自离京,恐怕日后会受惩处,枢密院少使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做的,他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少使,也是东齐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该当珍惜。”
“那是他爹,”曹二文叹了口气,“大王你尚且放不下姐姐,他又怎能放得下父亲?”
姜见鱼:“……也罢,等你们见着他,再说我已走了吧。”
……
……
守军大营。
姜见鱼大概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有守茅房的一天。
老实说,除了自己的儿子小长风,连越无疆都不曾有过这种“厚爱”。
今晚却落到了一个斥候小兵的身上。
姜见鱼今日在赵冲帐中听了两耳朵,知道他要派斥候出关探敌,却不知会派出多少,而出营前一定会点兵,所以人数不能有错,她没法随意跟在后面。
所以得换掉一人,自己替上。
斥候被派出侦查敌情,一次需要不少时日,带足了干粮和水,临行前还会大吃一顿。
姜见鱼衣着与士兵无异,埋头一扎堆,混入军中瞧不见,方才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排队打饭的一列斥候旁,趁着人多杂乱,随意往一个扭头与人交谈的小兵手中的碗里丢了几粒巴豆,那人也全然没有发觉。
果然在开饭后不久,他捂着肚子来到茅房一泻千里,气味极其霸道。
而且是双份的。
不知怎么,姜见鱼只在一人碗里下药,却有两个倒霉的小卒中了招,一对同袍结伴如厕,声势浩大,此起彼伏,实在令人“闻风”丧胆。
甚至能闻出有人在这两天吃了萝卜。
也许是药量放得多了。姜见鱼现在十分后悔,万分地后悔。
此时此刻,她不得不怀着做贼的心情猫腰躲在军营茅房的气窗下,脸上严严实实蒙了块很厚的面巾,又在鼻前加了个塞满草药的药囊,却依旧没能抵挡得了从气窗中喷涌而出的雄浑气息,捂鼻的手一刻都不敢松开。
西头不远处的地方,急促地响了两声号角,是斥候在集合的命令,茅房里“一泻千里”的两人几乎要原地跳起,
姜见鱼把准时机,死死屏住一口气,拿出装了迷药的小麦秆,对着气窗用力吹了进去,只离开药囊半个瞬间的光景,她差点没厥过去,扶墙反呕了几下。
那药力极强,里面两人还在满头大汗地“吭哧吭哧”着,旋即没了声,闷咚两下栽倒了,至于在茅房里能栽到什么地方去,姜见鱼才不管。
紧接着,她逃命似的一溜烟跑向集合的队伍。
天色擦黑,斥候们列队待命,虽说每人都轻装简行,但必须背负着足够应付三五天的粮食和水,对姜见鱼来说过于沉重。
她铆足力气跑,低头垂脸混进队伍最末,忽然有些担心刚才倒在茅房里的两人。
倒不是担心他们栽进哪里,而是数量。
倒下的是两个人,自己只能替一个人,那斥候队就应该少了一个。
她又匆匆扫了眼方阵,发现队伍横四竖四,总共十六名斥候,前面的军吏点了下人头,竟一个不少。
姜见鱼心存纳闷,但也没功夫多虑,默默无言地随队去马厩领马,一队人就着夜色出营,策马奔赴不远外的东平关堡。
守兵与领队互验身份与对接通关密令之后,东平关门终于在封闭了五年之后、在一声令下缓缓开启,打开了一条堪能通过一马的宽度,将这些斥候放去关外侦查,多半是九死一生的。
姜见鱼随队按辔徐行来到门前,只觉那门缝中嘶嘶蹿进一股不属于中原的异样气息,陌生、危险、充满杀机。
她在即将穿过门缝时,忽然勒缰停住,不舍地回望了一眼,望向她故国故地,故人亲人,都在她身后,仿佛从那蔓延过来的黑夜中看着她。
然而这一回,不同与井陉关那次,没有人像越无疆那样来陪她,越无疆也没有带着青龙卫的死士鼎力相撑。
他不知道。
只能靠自己了,也罢。姜见鱼想。
我一定会回来的。
带着姐姐和萧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