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帝宫书斋。
东齐四岁的长公主越长宁和两岁的太子弟弟越长风结束了向父君的晨省,被嬷嬷和婢女们悉心带离,一行人在廊中迎面遇上魏王越承弼。
越长宁摆开嬷嬷的手,蹦蹦跳跳地跑过去,围着越承弼叽叽喳喳转了起来:“六叔六叔,毛儿哥哥呐?长宁还等他来给我画纸鸢呢。”
毛儿是越承弼与一个女侍的长子,随意取了个乳名。
老六如今二十又三,刚及冠时成了家,还是姜见鱼做的媒。
自从五年前大昭殿事变之后,赵党旧势力纷遭贬黜,越无疆继位之初大举提拔了一批曾被赵党打压的成为朝中新贵,宰相、三省六部、各大司院全都换了脸面。
姜见鱼从这些人家中筛了一批名字顺眼的召进宫来给越承弼挑,他一眼就看中了现在的夫人,并且还下流无耻地问能不能再选两个,被姜见鱼夯了一记重拳。
这位魏王妃的母家是新任的翰林院大学士,世代书香,家学渊源,却“不幸”将最疼爱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已有五个孩子、儿女满堂的风流王爷。
知书达理的老父母确信女儿嫁过去一定会受那些低身份微却母凭子贵的女侍们合伙欺负,在嫁闺女时哭得很凄惨,似乎早已超过了寻常人家分别的伤感,更像是把女儿送去喂河神。
不过后来的事实表明,老父母的担心都是多余,那看似温默无声的魏王妃好像自有一套持家法门,给了那些意图“篡位”的女侍们一个狠狠的下马威,叫她们心甘情愿在王府里夹起尾巴,带着庶出的儿女伏低做小。
她还把魏王驯得乖头乖脑,只围着她一人打转,像是被喂了什么迷药,竟也没再出去沾花惹草,连自家女侍都碰得少了。
不久,越承弼就有了自己的嫡长子,并早早地明确这孩子就是袭王爵的世子,彻底断绝了旁人的念头。
而且为显老成,他特意跟他三哥学样儿,留了整齐的八字胡,却远没越无疆来的那般端重,倒还多了几分画蛇添足之感,他自己还是个大孩子。
此时,大孩子蹲身摸摸小孩子的脑袋,温声说道:“长宁乖啊,毛儿在家念书,得空了就来……”
他抬头看向被嬷嬷抱着的越长风,视线飘向更远的走廊尽头,试探地一瞅,神色有些躲闪,声音忽然小了下去,悄声问向越长宁:“你爹呢?”
越长宁清脆地答:“在书斋呐。”
“他心情怎么样?”越承弼脸色紧绷得就像一只机敏的兔子,耳朵直直地都戳到了天上。
小姑娘眨巴着一双与母亲如出一辙的大眼睛,也许是没明白“心情”为何物,只自顾自地呵呵乐着,又甜又水灵。
“就是……”越承弼严肃地琢磨了一下词语,“他开心么?在笑吗?”
“嗯,”越长宁乖巧地点点头,“笑啊,爹爹很开心的,刚才我和弟弟去晨省,进了屋没见人,他躲在柱子后面吓了我们好大一个跳,说那叫捉迷藏,笑得大了。”
越承弼闻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还有心情捉迷藏啊,看来应该没事,但愿吧。
与小侄女和侄子道了别,他心怀忐忑地来到书斋门口,在候室踌躇了半天,又打起退堂鼓,直到一旁的内官轻咳提醒,他才下定决心提裾走了进去,入内摆出一张十分无辜的表情,行了个礼:“参见陛下。”
越无疆锁眉凝目在看折子,头也不抬地“嗯”了声,把越承弼晾在桌前。
越承弼自知有错,心里虚虚,讨好地明知故问:“三哥啊,找我何事?”
他一边说,一边还将屁股往旁边的椅子上挪去,如果三哥默许自己坐下,那就说明他火气不大。
“起来,”越无疆提笔蘸朱砂,在折子上批了一句话,平淡地说道,“没让你坐。”
越承弼向被雷击中似的,赶紧拉直了身子站起,活像个犯错被抓包的孩子,心里一空,感觉自己要完。
“三哥……那个——”
“赵冲,北境东平关守将,你的旧识。”越无疆把折子一合,整整齐齐摞到一边,继续说:“是你让宁阳去找他的?朕收到信了,别装。”
他相当地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到越承弼没法动半点小心思来装糊涂,登时梗下脖子:“是我的不是……可那也是被三嫂逼的,我要是不给她想辙,那匕首真会扎我手背上。”
越无疆厉声责备道:“你可以在事后立即告知朕,而不是装病在家闭而不出。”
“告诉你……”越承弼叹了口气,“然后呢?你就能将她怎么样?再与她生个孩子将她困在建安?”
越无疆脸色骤然阴厉了下来,怒气纵生,愣是沉气于丹田,缓缓化作一缕火星直冒的气息,克制道:“生子是随缘的事,朕的家事,也轮不到你插嘴。”
越承弼随即反问:“那我是你的家人吗?是亲人吗?”
越无疆没说话,六弟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在继位前是,成为齐帝后便更是。
为君者,自古都是孤独寡人一个,在一次次的艰难取舍与衡量中与亲人们渐渐疏离,人非圣贤孰能完美?在一次次的抉择中为顾全大局而令小家失望,最终与至亲之人渐行渐远。
他的至亲,或许只剩一对儿女了罢。
越承弼:“这些年,三嫂为了出关找她姐姐可没少闹腾,你为什么就不能了她一个念想?或是派青龙卫的人秘密出关潜入上京寻人,好歹有所行动,怎么都比看着她干着急要强。”
越无疆:“你说得好像很容易,五年前,朕赴前线亲征一役使北凉全数撤军,阴山南北已经息战多年,如今边无战事,国泰民安,朕不愿去做那引起战火之人。派细作深入敌国腹地风险极大,即便他们都是死士,可一旦被发现,倒给了北凉南下伐齐的借口。
“其二,以宁阳的性格,倘若知道了青龙卫对那事有所行动,绝不会坐视不理,必然要跟去,到时危险更甚,那不如让她彻底无门无路,等再过几年,也就安生了。”
“安生?”越承弼:“你俩可没少为这事儿吵吧?听说她回了好几趟归云寨。”
“她是寨大王,自然要回去主持。”
“三哥你有无想过,她一次次地要走,你却一次次地抓着不放,若是哪回,她彻底走了,一去不返怎么办?”
“不会的,”越无疆当即否定,“我夫妻情比金坚,这是她的家,朕是她丈夫,孩子们也在这里,她绝不会一去不返。”
“情比金坚毋庸置疑,但……”越承弼慢摇一下头,“她是展翅高飞的灵鸟,不会由着自己被宫墙束缚。”
越无疆冷声丢去:“你又怎会比朕更懂她?管好你自己的家。”
言尽于此,越承弼不再相劝,转了话题道:“我听说了,东平关外发现了敌情,北凉有那姓冷的,还有萧军师和那么多中原流犯,他们不会放弃南下,我明白你不愿做引战之人,但火,是会蔓延过来的。”
“朕自有定夺,你已经逾矩了。”
越承弼,端手行了个恭恭敬敬的大礼:“臣弟,告退。”
现在连六弟也走了。越无疆失落地想。
……
……
“哥,哥啊。”
就在越无疆为自己与弟弟的不欢而散而懊恼时,一阵嗓门大开的呼喊如利箭一样“嗖”地飙入脑中。
乍听心里发毛,辨出熟悉的音色后,竟还有些令人亲近的暖意,再听下去,发现是来兴师问罪的。
“你还是我哥吗?”
越安纯气鼓鼓地冲了进来,劈头盖脸道:“叫我到西蜀,原来是为嫁给那什么皇六子?我不要,去西蜀,我定是要嫁袭风的。”
越无疆气不打一处来:“胡闹!他是个戏子,你与他来往、交友,哪怕是知己,朕都不会拦你,但绝不能嫁!”
越安纯拨浪鼓似的摇着头:“他不是戏子了,在益都开了戏楼,做东家了,跟万百戏一样的,也算体面啊。”
“你是堂堂东齐公主,只有皇族才配得上你!若父君尚在,也定会这么安排。”
不知为什么,面对亲妹妹时,越无疆总是难以克制地摆出一副,父亲走了,他便觉得自己对妹妹的责任又重了几分,凡事都得为她好。
他觉得是为她好。
越安纯原本还好好的,一听他提起父亲,顿时酸了鼻子:“若是父君还在,他绝对会依我所愿,哪会想你这样阿——嚏!”
她突然呛出一个老喷嚏,心中升起一股不祥。
“喵呜——”
一团姜黄色的肥毛球倏地从高架上跳落,三两下无声落地,又一跃纵上了书桌上,踩了一脚的墨汁乱踢。
“辟、辟邪!”
越安纯戒惧立生,惊恐地捂着鼻子朝后连连撤退。
怪不得大臣们收到的回折上出现过许多猫爪印,但从来没人敢问。
越无疆也不知辟邪会忽然冒出来,连忙一把抱起想要将它送走,辟邪却非得这个时候来撒娇,死赖在他怀里沉得像猪。
他无措又无奈且无法停下这场闹剧,无可奈何地看着妹妹。
越安纯惊讶于同样对猫不适的亲哥怎么能与这猪头猪脑的老猫融洽相处,还非常确信哥哥是故意整自己的。
“坏人!父君阿嚏——从来不会阿嚏——这么对我,你比不上他!”
她说完就嘤着哭腔、打着一连串的喷嚏跑走了。
越征是平叛的大英雄,外有武功,内有文治,功绩赫赫,越无疆自认不如,他觉得自己或许这辈子都追不上父亲的成就了。
不过有一点似乎可以挽回,父君曾郑重提醒过的,他与孝成后的覆辙,不想让儿子重蹈。
越无疆抱着辟邪,想起它的主人,仿佛那磨人的小大王又出现在眼前,会心笑笑,思虑片刻,低声一呵:“来人。”
立时有一内官来到一旁,欠身候命。
“传,青龙卫指挥使。”
下完旨意,他心道:长宁说的不错,要去把她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