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丘下,在坡底观望山上战况的巴图目睹山坡上火光四射、并在刹那间燃着数名骑兵的一幕,由衷又贪婪地感叹道:“这就是中原的火药啊,仅小小的一枚就有如此威力,若是能为我青狼部所用……呵。”
“巴图汗,”有下属抬手指着山丘大笑道,“快看那儿。”
只见他手指向处,从山丘顶上突然跌跌撞撞地滚落一人,一路“披荆斩棘”滚滚而下,扬起一串尘土,后面还追着两个高举马刀、撒足狂奔的北凉兵。
“嘁,中原探子,”巴图轻蔑地冷笑一声,“不堪一击。”
他笃定此人的脑袋会变成自己第十三颗中原熏头战利品。
而那被他耻笑为“不堪一击”的“中原探子”正是一脚失足踩了坑、拧巴着身子滚下坡、惨得像颗炸线的蹴鞠的姜见鱼。
她在马不停蹄滚下山丘的几个瞬间里,只觉得天翻地覆十分痛,还抽空道了句发自肺腑的心声,只有一个字:日。
身体因为飞速滚落而短暂地失去了控制,虽说滚得越来越快,可她又觉得这瞬间出奇得漫长,五感也似乎有些异于平时的灵敏。
看到的东西搅成了一片模糊扭曲的残影,坚硬的石土在身上挤压、碰撞出剧烈的疼痛,能够清楚地分辨出泥土的腥气和火焰燃烧皮肤灼出来的焦糊味,甚至听见北凉人大骂着要扒了自己。
一切都乱了套。
视野里交替翻动着如洗的月色与漆黑的荒土地,还有四处乱跑的火光、山脚下越来越近的一大群敌人,和后面两个举刀追来的北凉兵,跑起来怪可笑的,使她想到街边卖艺的猴子,也是这么举着小旗子,对不肯给赏钱的客人龇牙咧嘴地叫嚷。
忽然想吐。
姜见鱼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哪块碍事的破石头磕到了肚子,五脏六腑都被挤变了形,刚才的烤鱼苗也许要白吃了。
终于,她在“一往无前”地压塌了山坡上的一溜荒草之后,终于渐渐慢下了滚势,觉得自己好像抵达了山底,骨头也四分五裂地散了架,一个覆面趴下,没了壳的乌龟似的,窝在地上动弹不得。
姜见鱼现在身上哪里都痛,稍一动弹就嘶嘶倒抽着气儿,她甚至觉得自己的手指也不听使唤了。
片刻过后,她在混杂着耳鸣与剧痛的朦胧中感到周遭吵吵闹闹地围来了许多人,热气和畜气一拥而上,愈渐清晰,马蹄、脚步、鼎沸的人声,纷纷踩踏在她身边,仿佛下一刻就能跺碎她的脑袋。
真烦。
烦躁比危险更能让她清醒,好不容易挣扎着掀开眼皮,然后看到了一双踏步而来的马蹄。
“第十三个。”
高坐马背上的巴图冷眼向下低低笑道,勒了勒缰绳调动马头,找了个顺手的方向,然后举起马刀。
十三你大爷。气息奄奄的姜见鱼勉力挣开一条眼缝,斜向上乜了过去,此刻不知从哪儿照来的亮光,映在她灼灼怒燃的瞳孔中,好似劈开黑暗的一缕微芒,犀利,锋锐,咄咄逼人。
尽管她看不全举刀之人的面孔,但仍有如实质地从眼中射出一道锋利寒凉的杀意。
巴图是草原上刀尖舔血、与狼徒手搏斗的狠人,连雄鹰见他都要低下骄傲的头颅,他自是不会被这目光所震慑。
可他清楚地记得,在他杀死的前十二个中原人中,没有一个露出过这种眼神。
而在上京的中原流犯里,似乎也没有谁能让他这不可一世青狼部首领留下值得记忆的印象。
此人是头一个。
其他的,他们都缺少一种劲儿。
常人临死,恐惧是常态,而如此人这般倔强不屈又在垂死的视线里塞了几万把飞刀的,不说绝对没有,但确实少有,即便是北凉人中也难见,那似乎是在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来顽强反抗。
呵,没用的,弓箭射到头了。巴图心想。
他记不得从哪儿曾听到过一个四字的词,记不得到底是怎么说的,也许是岱钦,他和中原人走得很近,连说话用辞都变成了他们样子,讨厌得狠,但那四个字道理是不错的:
射到头的弓箭,落势已定,毫无扭转之机。
巴图只可惜这么难得的目光居然来自一个中原人。
中原异族的人命不过草芥蝼蚁,等少主夺回北凉,齐蜀两国无论君臣百姓、都将沦为草原的奴隶。
他想到此处,五指重新握紧,马刀刀锋欲将斩落,却见一团微弱的火光从这个半死不活的中原人怀中倏地蹿出,像神出鬼没穿梭在坟间的萤萤鬼火,感觉十分不祥。
巴图尚未明白那是什么,但直觉使他再度停下,浑身一怔,举着刀口的迟迟没有落下,定睛去瞧——他忽然发现自己早已被一支黢黑的管口瞄准了。
“想死无全尸,”姜见鱼攒足一口中气,冷声警告道,“就砍了我。”
女人?
巴图听到这音色又是一愣,与周围人交换了下眼神,神情愈发轻蔑起来,还带着几分肮脏遐想的猥琐。
“看来中原的男人都死光了啊,”一人喊道,“居然把女人派上战场?”
众人齐声哄笑起来,他们轻蔑归轻蔑,遐想亦只是遐想,他们听了那话,便十分忌惮姜见鱼手中看起来随时能引燃的小破管子。
更何况方才还遥远地目睹了这小管里发射出的是怎么烧死十几个青狼部人的,纵是欣赏其威力,但若这威力一旦要施加到自己身上,任谁都会顾忌。
巴图握着刀柄反抡一圈,仔细打量起这个不怕死的,想看她能搅出什么名堂。
姜见鱼听他们半晌无声,自己的气力却已到尽头,好像拉了满弓的弦,却仍可在极限之时再撑开那么一寸半厘,似乎还能再拼上一口气。
“我如果死了,手一松,火管炸开,近处三丈内无一幸免,你若不信,大可一试。”她以此威胁道。
巴图亲眼见识过这烟火管飞膛而出的力量,对她所言毫不怀疑,不过他实在没必要试,也已看出此人是在虚张声势,她的手受伤了,且微微颤抖着,根本不能坚持太久。
而她手中火折子上的亮光也越来越微弱、渺小,很快就要熄了。
姜见鱼心中的,也如这渐微的火光,她深深地沉下一口气,最后狠狠想念了一下越无疆和两个孩子,最后决定,将管口对准自己。
“巴图汗!”
这正当,一人快步跑来挤进人群,单手拖着一个人的一只脚,将那人倒着拽进到了巴图面前,报道:“这是另一个中原探子,昏了,巴图汗,砍了他的头给狗吃。”
姜见鱼耳根一动,明白那是萧暮被带过来了,一个认命的死心瞬间又活了过来,仿佛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中瞅到了一丝微乎其微的生机,要紧紧抓住它。
“萧军师!”
她炸开嗓门扯喊道,猛一个打挺扑腾起来,把巴图的马都给吓了一跳,嫌弃地翻了个眼白。
“军师萧郁!知道吗?”她又问。
说来奇怪,也不知是什么作祟,此时的身体莫名地不太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兴奋的冲劲儿。
姜见鱼两眼放光,依然一手烟火管,一手火折子,而刚刚差点要朝向自己的管口又坚定不移地瞄回了高头大马上巴图,火苗擦着风距引线不过半寸,准备随时点燃发射的样子。
在场的青狼部人听到“萧军师”三个字,不由面面相觑迟疑了片刻。
他们都知道她口中的人,那是赫连战亲封的北凉军师,在饥荒时救死扶伤、之后又变法改制的老人,北凉十二部不知多少人受过、或间接受过他的恩惠,大都是带着敬意的,唯独青狼部一个个铁石心肠,放下筷子就骂娘,一面儿受着萧军师的好,一面儿又排挤他中原人的身份。
眼下,也不知这个中原女子提到那老不死的东西有何用意。
“看来是知道的了,”姜见鱼扫了一眼众人的表情,拍拍摔晕的脑袋,“那冷烟雨呢?知道吗?戴白色面具的。”
巴图狐疑地眯起眼睛,杀气更多了几分:“你怎么知道?”
姜见鱼才不回答他的话,转而指了下头栽地的萧暮说道:“那人是萧军师的独子,要去上京寻父,他若有了闪失,军师责怪下来,你可担不起。”
话音落罢,众人阒然,谁能想到那孤寡的怪老头居然还在中原有个儿子,纷纷投去异样的眼神,连围着萧暮的人也往旁散开了些,像是生怕自己无意伤到他。
巴图冷嗤:“你随便指个人来,就说是他的儿子,想以此求得一条活路,以为我会信吗?”
姜见鱼:“信不信由你,要杀要剐,后果自负。”
巴图的确将信将疑,可不能忍受自己被一装腔作势的小妮子说三道四:“那我就把他一人带去上京,是真是假一问便知,若是假的,也无非只是留他多活几日,而现在照样杀你,无关紧要。”
好有道理。
姜见鱼一时语塞,无话可说,又不能跟他说自己是东齐后,若被拿来要挟,那就更麻烦。
难道今晚还是得死吗?
二人正僵持不下,火折也快熄灭之时,又有一支轻装骑兵如迅隼从无边旷野的黑暗中疾奔而至,目测约有五十人马,卷着蹄烟,吹起响亮的牛号角来到山丘脚下。
巴图朝手持轻弩的下属使去个眼色,他们一下就明白了意思,立即三下五除二,将手中轻弩拆了个七零八落,往身后的背囊里一塞,转眼藏了起来。
紧接着,为首的凉人身披镶着毛边和铆钉的吞肩铠甲,一看便知与巴图等货色绝非一类,明显要更像正儿八经的骑兵。
他一马当先破开里三层外三层的青狼部马队,按辔缓行来到巴图面前,冷目扫了眼地上两个狼狈的中原人,又抬头说道:“岱钦将军接上京王命,有令如下,凡遇东齐斥候,务必生擒,带回大营等候处置!”
巴图眉头一皱:“什么?要活的?”
那人对他的反问很不满意,微微抬着下巴表现得居高临下,丢出一句话:“将军是这么说的,军令如山。”
接着用下巴挑了挑地上的姜萧二人:“这两个就是探子吧,起来,带走!”
他们是岱钦派来的传令官,身负王命与军令,巴图没法像诱杀呼其图那样对此一行人下手,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将两个嘴边的“战利品”押走,满心愤懑。
姜见鱼眼皮跳得厉害:今晚……好像死不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