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东军大营。
落日部十余名骑兵的尸体被带回，并排安放在地，随之而来的死寂如秃鹫般盘旋在有着近万人的大营上空。
留守大营的落日部人听闻消息，登时如凶猛的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一圈圈地围在空地上，最里面的人认清尸首后，恼怒又震惊地原地暴跳，悲愤的喧嚣冲天而起，场面一时有些失控。
而青狼部的人则面无表情地远远站着，显得与这帮情绪激动的人们绝非同类。
岱钦拨开混乱的人群匆匆赶来，周围立马安静下来。
他在一片焦灼的静默中举着火把挨个查看尸体，很快找到了呼其图，手上一失力，火把险些松落。
看着早已变得冷无血色的熟悉面孔，他竟一时没能认得出来，仔细端详之后才终于确认那真是呼其图，落日部的首领，自己的好安答。
岱钦缓缓单膝蹲下，垂首不言，又大声呼喊了几句，始终没能叫得醒一个身中数箭还被开了膛的死人。
呼其图的伤口从右肩劈至左胁，几乎破开了整个胸膛，白森森的肋骨可见的断裂，外翻的血肉已经变得冰冷暗淡，那是何其猛烈的力量，叫人不禁胆寒于下手之人的暴虐。
“是东齐探子干。”巴图突然冒了出来，站在一旁贼喊捉贼，还强装出一副失落的嘴脸，过犹不及地叹出一丝遗憾，“全都中了弩箭，我们赶到时已经晚了。”
而岱钦像是没听见那样，对他的屁话充耳不闻，兀自帮呼其图合上不瞑的双目，但几次都未能成功，眼皮硬如薄石，被肆虐的冷风凝住了。
岱钦从身上扯下一截布，正正方方地覆在他脸上，收好伤感之色，站起身，恢复将军的冷峻口吻，背着巴图道：“他是去找的你，回来便这样了，有何解释？”
巴图并不意外他会这么问，呼其图带人离开答应时虽未向岱钦告知，但总有落日部人把这事儿告诉给岱钦，不然岱钦后来派去的人也没法在茫茫旷野中找对方向。
“是我心急，”巴图轻飘飘地道了个不是，“想趁夜偷袭东平关，呼其图是怕我惹麻烦而私下来追，结果却被中原人杀——”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原本还想说些什么来算作假惺惺的道歉以给自己的谎言一个圆满的收尾，但却连这都懒得装相，干脆收了声，这种置身事内却无关痛痒的散漫态度立即招来了落日部人鄙夷的白眼。
岱钦侧头一问：“你怎么知道是中原人下的手？”
“那不然还能有谁？”巴图装得很像，无辜地将两手一摊，指着尸体上的无羽箭矢说道：“这是弩箭，发自中原人的弩，你多少也听说过吧？这回，落日部又一次中了埋伏，就像前些天南边的山丘下，而只要有了那种弩，两三个中原人就能藏在暗处轻松杀死我军十几个，这还不够说明吗？”
岱钦同样对青狼部的态度感到厌恶，这帮白眼狼对其他十一部的生死向来冷眼旁观，现在落日部出了事，他们怕是最为欢欣雀跃的那个，没拍手称快就算有良心，简直是北凉的老鼠屎。
也很难令人信服他们与呼其图的死全无关系。
那么到底是假人之手的借刀杀人，还是早有预谋的泄愤诱杀，岱钦暂时不得而知，战事在前，若无绝对十成十的把握，出口便会动摇军心，分化部族可是实打实的死罪。
至于弩箭的事，岱钦目前也只能选择暂且相信。
南下扰边全由最擅长游击骚扰的青狼部人出动，他们精于遁迹和跟踪，首当其冲，也最能率先发觉外出侦查的东齐斥候。
岱钦和其余的落日部人丝毫不知青狼部人隐瞒了发现东齐斥候并将其悉数斩首的事，也更加不会得知他们偷偷私藏了斥候身配的轻弩。
那些轻弩可以拆卸，早已被巴图命人大卸八块装成普通货物藏了起来，另外还严密看管最为关键的悬刀机括，那是北凉凭自己的力量无论如何也造不出的东西。
巴图是十二部首之一，无凭无据，岱钦一人无权进行任何处置，只能回到上京交由赫连战定夺，眼下还有其他要务。
“当务之急，”岱钦说道，“是尽快将呼其图和其他族人送回上京，落日部没了首领，需要他的长子带领族人来尽快接手南下的战事。”
巴图不屑地轻嗤一声：“他儿子？那个十几岁的小屁娃娃？能担什么大任？他配吗？”
岱钦：“巴特尔是呼其图的大儿子，十七岁，年龄足以继任，为人如其父，是个可以信赖的孩子，射技也十分了得，让他成为落日部的汗，相信无人会反对。”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落日部人高声附和：“没错，他是呼其图汗的儿子，是我们落日部的下一位汗，大伙儿都认的。”
此声引得一呼百应，大家对这样的安排毫无异议。
巴图用看傻子的眼神环顾了一圈周围叫嚷的人群：“你们是不是忘了草原的规矩？”
接着将目光落到岱钦身上，慢声说了四个字：“兄终，弟及。”
四字甫毕，刚刚高涨起来的气氛突然断了，周围忽然陷入一片异样的寂静。
草原王位的确是兄终弟及的规矩，赫连战就是个很极端的例子，杀光兄长和兄长的儿子们，自己就成了唯一的继任者。
可放到呼其图身上就有些说不通了，有些年轻人不太清楚那话的意思，不明所以地左顾右盼，希望能从前辈的口中寻个答案。
“他的话什么意思？难道呼其图汗还有什么兄弟不成？”许多人这样问道。
被问到的人们年纪大多中年往上，除了青狼部，其他全都肃着脸不发一语，尤其是落日部的，更像是被戳中了脊梁骨，一个个闭口不言，弄得场面好生焦躁。
“你说的人，”岱钦缓缓开口，当场否定了巴图的提议，“他有罪，是被北凉丢弃的罪人，不配作汗。”
巴图压根也没打算说服他，只是稍提一下，叫人们记得落日部还有那么个人，使他们不愉快了，自己心里才舒坦。
岱钦：“况且，这么多年过去，那人怕是早已死在北海，你说的只是无稽之谈。”
巴图沉下脸色，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阴笑，心说：那可不见得。
过后，一地的尸首被抬进了营帐，明日一早便要启程送回上京，待安顿好落日部人，岱钦终于有时间去处置活捉的两个东齐人，面露煞气地大步走向囚帐。
巴图跟在他身边，不再如刚才那般漠不关心，身形露出些许急切：“为什么要留活口？他们杀了呼其图！就该拿命来偿！”
岱钦脚步不停在帐间穿行，百忙之中瞥他一眼：“你觉得两个人真能杀了呼其图和十几个落日部人？”
巴图：“他们有弩，是用弩杀的人，要我说，就应该立刻杀了他们为呼其图报仇！我可以动手！”
岱钦忽然停下，侧身看着巴图，观察了片刻才道：“你着急了？”
“急什么？”巴图一时心虚，语无伦次道，“我有什么好急的？不过也是，我急，急你非但不杀，反将他们带回大营，难道别有私心？”
他的确是真急，自己诱杀呼其图时，那两个天杀的东齐人就在不远处，或许看清了事情的全貌，不管是与否，总之绝不能让他们说出真相，巴图此时是想抢先一步解决后患，大不了算作失手，难道自己还会因误杀了俘虏而受到惩罚吗？
岱钦冷声回道：“这是王的命令，刚刚收到的，冷丞相断定东齐发现敌情必然会派出探子出关查探，这些人就是我们反入关内的突破口，上京那边欲要策反他们潜入关内当细作，丞相会亲自出面，教唆他们离间收买之计，就像以前破南司做的那些事，使敌人从内部瓦解，眼下也只有这些探子能回到关内，所以必须留活。”
巴图觉得这种做法不无道理，一时没有反驳。
“而且我听说，”岱钦又道，“其中一个俘虏是萧军师的独子，那就更得带回去，我一直觉得那姓萧的心不在焉，整日里糊事，只有拿住他的儿子做要挟，他才会老老实实为北凉效力。”
巴图听了前半句，当即在心里破口大骂：是哪个嘴巴有洞蠢货的走漏了风声！
这个军师之子在岱钦的严加看管下是绝对杀不了了，而他也昏厥过去，暂时不会暴露真相。
但那女人必须得死，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那犀利狠勇的眼神让巴图记忆犹新，像锋利的凿子一样钉在他头顶心，令他全身混不自在，不除不快。
连男人都不见得能有这样只凭眼神就慑人的气势，何况是个女子？
此女绝非常人，定是条能翻江倒海的鲲，留着她必成大患。
巴图暗自决定了，就算是和岱钦大打出手，也一定要先杀了她。
抱着这种想法，他随在岱钦身后进了囚帐，接着才发现帐中站了四个赫连部的守兵，想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动手着实很有些困难。
他装作不经意地绕到侧面，伺机行事。
岱钦进帐后，看了眼昏迷倒地的男子，想必这就是萧郁的儿子。
接着，又走到被捆手捆脚、罩了个头套的年轻女子面前，一把摘下头套，见到那女子面容的下一刻，不由地皱眉一愣：吉、吉雅阏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