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钦是这整座东军大营里唯一见过吉雅的人。
除了跟随在赫连战时见过,还有好几回都被派往她家送去吃穿用度的东西,与那女的打过几次冷冰冰的照面,样貌不会记错。
看到女俘虏,他倏然一怔,发现此女与那上京城里的吉雅阏氏似有几分相像,然而帐中火光晦明晃动,他不大能确定,立刻叫士兵拿来火把,凑近女子的脸庞,沉下目光仔细辨认起来。
初看两三分,再看七八分,细看之后,长相别无差异,若不是此女眼中那股与吉雅截然不同、好似能以目杀人的英武之气,他几乎要以为真的是那位阏氏从上京城里跑了出来,又或者……
这就是吉雅。
在上京装出一副柔弱似水、不声不响的样子,而让人放松防备,伺机逃出。
可她那个叫思南的儿子呢?
她就算狠心不要与赫连战的幼子,也不可能丢下这个朝夕相处的长子,这孩子可是她相依为命的命根子。
况且,这身斥候打扮又要怎么解释,若非进入过关内,她怎么可能会穿成这样?
既然进过关内,又为何要再次出来?
搞不好是想去上京救回儿子,那出逃时又为什么没有带上?难道上京那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一个又一个说不通的猜测从脑中接二连三地蹦出来,岱钦纠结地茫然了……
眼前这女的,剑眉如锋、目光凌厉,即便被捆手捆脚也难掩四溢的杀气。
头罩一摘,就像打开了太上老君的宝葫芦,睥睨一切的霸道如魔鬼一般冲脱而出,横眉冷扫一圈四周,全然不把北凉敌人放在眼里,也似乎并不担忧自己的处境。
是个狠人。
岱钦像看妖怪似的看着女俘虏,心生一股不知由来的忌惮,举着火把往后挪了一步,不由自主握紧了腰间刀鞘。
姜见鱼此时的尊容也与妖魔鬼怪无异了,先前在山丘上滚得灰头土脸,浑身尘血,头发也乱成了豪放不羁的样子,活像是从乱葬岗爬上来的活阎罗。
这位阎罗在破麻袋头罩里憋了半天,眼睛被里面的臭味熏得泛红,就更像是受了什么咒术似的,令人望而生怯。
她重见光后虚着眼睛,立即转头去找萧暮,看到他赖死赖活地倒在不远处,应该还有气,自己便也松了一口气。
又见面前那胡子扎小辫的北凉人举着火把来,十分厌恶,皱眉偏开了脸。
而她却又发现此人脸上有别于其他北凉兵对中原女子的新奇或敌视的神色,这个似乎是北凉将军的男人露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疑惑不解,还带着不小的震惊与揣测,复杂的心绪全都凝于眉心挤成一团。
姜见鱼记得,段修文第一次见到她时,也有几分这样的表情。
她大胆地推测,眼前这人……或许见过段子初,正在惊讶于二者的相像。
这推测并没太大把握,一半来自于表情,但那毕竟是说不准的东西,而且转瞬即逝。
而另一半,来自对这人军中职务的观察,看他打扮,在北凉应该是个高阶将领,那就很有机会能接触到冷烟雨一类的中原人,见过段子初也不足为奇。
姜见鱼眼下的首要之事,就是怎么忽悠他让自己活着抵达上京。
岱钦所想的,是要尽快向上京报去呼其图战死一事,以及核实吉雅阏氏的情况。
两人心里各怀暗胎,相互比着不说话,而一旁的巴图则一直在寻找杀死女俘虏的机会,两只眼轱辘浮躁地转来转去。
他觉得女俘虏看了自己一眼,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怕是要揭穿自己杀害呼其图的真相,必须尽快下手。
随即,巴图终于瞅准一个机会,在岱钦举着火把往旁退开一步之后,他找了个顺手的位置,卒然拔刀,两个箭步冲过去,朝着姜见鱼当头劈下。
姜见鱼也不是白当的狠人,她早已在余光中觉察到那令人厌恶的、猎猎而动的杀意,这个长得像豺狼和鹰隼杂种的东西在山丘就想杀了自己。
她在冷刃出鞘时就定好了闪避的方向,待得刀风袭至耳边,忽一个蹬步往旁猛力一蹿,险险地避开,她看似轻捷灵敏,实则全身余痛未消,仅这一蹿就铆尽了全力,若敌人再要横刀杀至,她确信自己决然是躲不过的。
巴图悍然而落的马刀一击砍在了木柱上,木屑炸裂而飙,他却丝毫不减攻势,趁旁人尚未制止,怒喝一声,大力抽出刀口再要对姜见鱼抡下第二击。
“巴图!”岱钦恍然反应过来,一把抽刀断下他的攻路,挡在姜见鱼前面厉声质问道:“做什么?王要活的!”
另四个赫连部的守卫立时举刀上前围住巴图,一边紧张地看向岱钦等待指示。
帐外又闻声鱼贯而入了许多兵,三部的都有,并不宽敞的帐子顿时挤满了人,充斥着剑拔弩张的焦灼。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巴图知道自己今天是没辙的了,宛如一头气急败坏的走兽,口不择言道:“就是她杀了呼其图!草原人有仇必报!”
岱钦回看了一眼地上的女俘虏,狐疑道:“你方才说他是死于中原探子的埋伏。”
巴图指着姜见鱼:“你看她那样子,难道不是探子吗?他们是一伙儿的,逃不了干系,必须拿她来泄恨!”
姜见鱼不知他口中的“什么图”是个谁,但自己几天前的确杀了不少北凉兵,此时当他是拿着之前的过节来寻仇的,
不过刚又听什么“王要活的”,灵敏地嗅到一丝生机,估摸着自己不用靠扯淡来活下去了。
岱钦严声责怪道:“刚才的话你都忘了吗?王说过,要将俘虏活着押回上京留作大用,这两人一个都不能死,事关北凉南攻大计!你敢坏了王的事?”
姜见鱼眸光轻轻一动,心里落定三分,自己能活是板上钉钉,还会被押去上京,那便不愁找路的事了,吃喝应该也有人管,却不知他们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而巴图表现得好像呼其图是他亲爹,人死了没个说法就誓不罢休似的,不依不饶地喊问:“那呼其图的仇谁来报?”
“你什么时候……”岱钦沉下音色,“对呼其图这般在意了?”
巴图一时语塞:“……”
戏太过了,叫人不免心生怀疑,连青狼部人也难掩诧异,他们可向来不管其他部族的事,更别说替人报仇。
巴图蛮横的神情登时弱了下来,生硬地解释道:“草原人就得报仇,我们的人不能白死。”
岱钦:“仇自然是要报,但轮不到你,战场生死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战士们不是今日倒在这里,就是明天死在那里,攻下南边就是要替死去的草原人报仇,眼下当以大局为重,你少在这里拿手无寸铁的俘虏开刀而坏了大事!”
巴图看了眼手无寸铁的女俘虏,突然阴阳怪气地讽刺起来,似笑非笑地指着他:“好你个岱钦,是不是见到中原女子就迈不开腿了?你那脸上有字的姘头还不够你撒的?”
被嘲讽的岱钦面不改色、话不改调、目不转睛,满脸正色地看着大开黄腔的巴图,一字一顿铿锵道:“放你娘的狗屁!”
姜见鱼也在心里同时骂着,对那些话一点儿都没动怒,很清楚这只是小人黔驴技穷的下作言行,说明他已经没什么坏招好使了,只能出口放屁。
不过,方才听得“脸上有字”四个字,她机敏地动了下眼,知道那定与冷烟雨有关,看来只要跟着这个叫岱钦的就能找对路子。
他身负王命,必须保全俘虏,至少在抵达上京前不会让自己和萧暮出现任何意外。
巴图见没能得逞激怒他,自讨没趣地扁扁嘴,厚着一副老脸皮往帐门走去,怪声怪气地自言自语:“老马还想吃嫩草,也不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活计。”
岱钦顶多四十,对这极具挑衅意味的屁话丝毫不为所怒,豺狼的叫嚣罢了,虎豹无需回头理睬。
他充耳不闻,就当这人不存在,兀自环顾四周的落日部人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想为呼其图报仇,我也是,可于公,他是战士,战死沙场是他的归宿,于私,是我的安答,我一定不会放过杀他的凶手,找到之后必将他碎尸万段、扒皮解恨!”
他咬牙切齿地发誓,听得真凶巴图背后蹭蹭蹿凉,强行绷着一张的脸,点了下头,欲盖弥彰却像示威一般地回手指向他:“你最好说到做到,族人们可都听见了。”
岱钦:“我岱钦说话,一个唾沫一个钉,今晚有目共睹,决不食言,也请大家做个见证,这两个俘虏应按王命完好无损地押去上京,一旦出了事,大伙也都知道该由谁来抵过。”
巴图轻嗤道:“那这两人要是在半道病死了,也得怪我吗?”
岱钦:“你最好盼着他们没事。”
巴图丢下一个冷哼,抬脚出了帐。
帐中密不透风的人群也接连散去,岱钦在周围加派了守卫,又下了些“务必严加看管”的命令,还叫随行的巫医来给萧暮看诊。
最后掀开账门,往里瞥了眼与吉雅阏氏长得如出一辙的姜见鱼,不知该说什么,又满腹疑虑放下帘子,之后在门口碰见徘徊不去的巴图。
鬼鬼祟祟,似乎还在找寻机会进来杀人。
“莫让我发现你有事瞒着,”岱钦低声警告道,“呼其图到底是怎么死的,我总会弄清。”
巴图轻扬一下眉:“呵,拭目以待。”
帐中的姜见鱼借着风声听到了只言片语,微微一叹:你们草原……好像也不安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