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以南百里处。
依旧是朔风千里、冰雪未消，但比起北海畔积雪及腰的大雪林，这里明显温暖不少，残雪下露出了枯黄的草泥，溪流有了潺潺的迹象，冲开冰封的水面，淅淅沥沥地艰难流淌。
林子深处不时传来哗哗巨响，那是大片的积雪从杉树上滑落的声音，毕竟已经到了夏天。
两头身形巨大的马鹿拉着一辆无篷车在荒野中前行，不疾不徐不赶路，铜铃音色浑厚，车轮沙沙作响，更像是在优哉游哉地欣赏风景。
车身很大，对舒适毫无要求，只要能装人就行，若是用马，非得四匹，而马鹿的话，两头就够了。
车前有两人赶车，车中坐了三人，一行五人，从头到脚裹得相当严实，只有毛帽毛裘才能抵挡如刀子般开凿在脸上的寒风，眼周和鼻梁露出来部位依然会被钻到空子而留下通红的冻伤。
这是每个久居雪原的守荒人难以消除的印迹，日积月累，冻伤痕早已成为身上的一部分，与五官四肢无异。
马鹿车在即将进入一片密林前缓缓减速，挨着一颗粗壮的老树停了下来，吓得肥茸茸的松鼠一溜烟钻进了树洞，露出两只惊恐的小眼睛，警惕地暗中观察着。
两个驾车的男人一跃下车，动作麻利地生起一小堆火，铲了满满一碗雪，架在火堆上烧成水，接着恭恭敬敬端给车上的一人喝。
此人接过碗，拉下沾满白霜的面罩，一看是个少年，约莫十八九岁，几近成年，面庞稚气未脱，被雪映得苍白，更添几分清新。
他早已口干舌燥，但喝得不急，将剩下的半碗水分给了对座一个背着弓箭、极其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莫日根。
莫日根明显是个粗野的，接过碗，毫不停顿，一口气泼进了嗓子眼，毛毛糙糙的大胡子硬得像一根根蜷曲的铁丝，沾了滴滴拉拉的水珠，很快又冻成了冰碴。
他嫌冰胡子又冷又碍事，抄起小刀三下五除二地削掉了一圈，脸上像是被狗啃过的。
少年平静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正在这时，车上的另一个人，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子，突然抬头张望起来，有所发现。
她目光在周遭临近的几棵大树间来回逡巡一圈，活似一只机敏的豹子，紧接着锁定一个目标，腾身而起，一跃抱上了树，又如猴子那般灵巧迅捷地向上爬了两丈，一把手捅进树洞，拽出一个吱哇乱叫、拼命扭动挣扎的肥松鼠。
她看也不看，甩手把松鼠狠狠往树干猛砸一下，砸核桃那般砸碎了松鼠的脑壳，当场血点乱飙，可怜的小东西立马没了气。
女人飞快地下了地，同时，一把凌厉的小刀已经嵌进了松鼠的身体，刀尖随意挑了挑，剔去肥厚的油脂，就给小家伙来了一个完美的皮肉分离，接着在雪地里洗了洗，撑了个架子，放到火边烘烤起来。
这不大不小的皮子，刚好可以做成挡风的面罩。
一般猎人捕松鼠，比起她的做派堪称规矩，都是在地上布了松果陷阱，逮到之后该怎么弄怎么弄，她倒好，直接上树，跑到松鼠家门口掏洞，一股脑地把人家给砸死。
莫日根看得傻了眼，八百年没见过女人了，更别提这么如狼似虎的野女人，以为现在的女人都是这样，不由觉得她们全是妖怪，少惹为妙，悄悄往旁边挪了挪腚。
少年却对此见怪不怪，一个人拄着拐杖下了车。
本应在这个年纪策马驰骋的草原少年，走起路来却一瘸一拐，只能依靠拐杖才能走快，也不知那藏在厚重熊裘下的腿发生了什么变故。
他目光中没有年轻气盛的浮躁，蕴藏着风霜雨雪而显得沉着笃定。
“查干，”少年的视线穿过重重密林，像是那儿有什么东西正吸引着他，然后轻口说道，“传信吧。”
其中一个驾车的男人应了声，随即朝天撮哨，不多时便召来两只轻捷如梭的隼，白羽钩喙，红爪红眼。
他用难懂的语言对两只白隼说了几句话，俩鸟好像听懂了那样眨了眨眼睛，轻歪一下头，接着振翅而非飞冲入云霄，很快没了踪影。
莫日根有些佩服地看着那叫查干的男人，心说如果自己也会讲鸟语就好了，那样就能让它来告诉自己哪边有猎物，就不用费时费力地追踪和布设陷阱了。
猎人的愿望就是这么直白和单纯。
而另一边，少年拄着拐杖漫无目的地徘徊，不大的年纪却看起来心事重重，他哪也不去，到了一定的距离就停下，掉头，往返来去。
人们管这叫踱步。
莫日根与这几个家伙处了有些时日，发现他们除了必要的交流以外，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至今也不知其来路，只知道他们要去上京杀了赫连战。
而他们三人对少年显然是尊敬有加的，这瘸了腿的少年不知何德何能竟让三个煞神一样的人以之为首，尤其是那两个长得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们一个叫查干，会跟动物说话，负责探路、清障和喂养马鹿。
另一个叫朝鲁，不会说话，负责搞来吃的。
而那上树掏松鼠洞的女人名叫乌兰，最初不愿透露姓名，后来经由少年说服，总算是惜字如金地跟莫日根这个新来的打了个招呼。
乌兰从不依赖其他男人，自有一套生存技能，这一路似乎只是个顺路通车的旅人，却又听少年的话，心甘情愿地俯首。
她没事就抽了刀出来磨，夜深人静了还在那儿磨，不声不响地磨，磨刀石像刮擦在人的脊柱上，阵阵发寒。
管他们什么来路，既然是要去杀赫连战的，莫日根就打算掺上一脚，自己沦落成被抛弃的守荒人，都是拜他所赐。
“喂，努桑哈。”莫日根啃着肉干，坐在车上搭着手，冲少年挑了挑下巴，“你的腿，不是新伤，从你的姿势，走路，应该很早就习惯的，至少是十年前的伤吧？”
他太久没和人说话，措辞语意有些颠倒，发音也显得生硬，但不难听懂。
少年曾向他自称努桑哈，闻言转过身，点了点头：“是的。”
莫日根：“怎么伤的？”
“你想知道？”
“不能说吗？”
努桑哈拄着拐杖慢步走来，边道：“也不是，只是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问起的。”
莫日根有点惊讶，指了指其他三人：“他们，都没问过吗？”
“没有，他们从不过问，只是听从。”
“你到底，是什么人？”
努桑哈：“等到了上京，你就知道了。”
这少年似乎与生俱来地带着一种神秘的气息，说话温温和和，人也不声不响，却能让人不由自主地服从，也不知是哪条道儿上的高人。
莫日根随即不再刨根问底，挠挠乱七八糟的胡茬，心里又生好奇，掰指一算，问道：“那十年前，你才多大？”
努桑哈靠坐在车尾，侧过小半张脸，朝后丢来一句话：“准确地说，是十三年前，到底多大，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能记恨的孩子。”
莫日根对年份早已没了感觉，只知道天黑闭眼睡觉、天亮睁眼捕猎，雪林里几十年如一日，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十三年前啊……”
“……正是你被驱逐到北海做守荒人的那一年。”努桑哈补充道，他听出莫日根并不知道那是多长时间。
“什……”莫日根一愣，“你怎么……”
“怎么知道的？”努桑哈转过头来笑了笑，“不光如此，我还知道你与你哥哥呼其图的反目皆因赫连战而起，是他让你走投无路、被驱逐、被流放，被迫过了十三年野人的日子，你对他有恨，所以，我才来找你，你也愿意跟我走。”
昔日往事被人提起，莫日根落没地低下头，像个无助的孩子，目光里又找回了那股逐渐远去的恨意，一下将他拉回了当年被驱逐的那个夜晚。
耻辱。
他手掌慢慢摩挲着：“原来都十三年了……”
努桑哈：“我每天都在数着日子，在等。”
等？莫日根抬眼看向他，正要问他等什么，空中却骤响起一声犀利的尖啸，一只灰隼破云而出，不是刚刚被查干放走的两只，而是另一只新的。
查干立即仰头，含指长哨与它呼应起来，那灰隼在空中盘旋两圈，好像在确定声音的来源，随即瞄准五人所在的方位俯冲而下，冲至查干头顶上方三丈时突然收势，扑腾着翅膀缓缓下降，最后落到了查干绑着硬皮护具的手臂上。
他的这只手臂专门用来停隼，护具被锋利的爪钩嵌出了道道深刻的划痕，灰隼的身形尤其庞大，比刚才两只白隼加起来还要骇人，一看就是飞长途的，爪子上还绑了一支小信筒。
查干卸了信筒，放飞灰隼，将羊皮信交到努桑哈手中。
他眼中带着得到满足的期待，似乎等了这信很久，不紧不慢地展开，看了眼字，对莫日根说道：“呼其图死了，落日部是你的了。”
莫日根对哥哥久远的记忆回溯得很慢，毕竟兄弟关系破裂的彻底，他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没有这个哥哥，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至于落日部……
他从没想过自己竟还能有回去的一天，也没想过哥哥居然会死。
他是只平淡地问了句：“怎么死的？”
努桑哈沉默片刻，把信纸中的真相捏进手心藏了起来，而道：“……被东齐人杀死的。”
对于呼其图的死，莫日根心中隐隐有种难平的波澜，可说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滋味。
难过吗？
可一点也不想哭。
但真要说是毫不关心，那此时不由自主的唏嘘又是什么？
莫日根用力甩甩头，不去想那些伤脑又劳神的事，接下来自己要想的，就是去上京杀了赫连战。
他朝努桑哈他们四人扫去一眼，半信半疑地问道：“光凭我们几个，能杀了赫连战？”
努桑哈不作答，意味深长地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慢慢坐回车边，闭目深吸一口气，存在肺中停留许久，才徐徐吐出两个字：“来了。”
话音刚落，树林深处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莫日根竖耳去辨，发现那是许多人的脚步、话声、马或野兽的低喘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大，或疾奔或骑行，很大的阵仗，飞快地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不一会儿就站满了林间，竟一眼望不全。
两只白隼盘旋而下，落在马鹿车上，一脸大功告成的模样——是它们俩去传信召来了早已等候在周围的那些人。
人们背弓配刀，有男有女，着装与莫日根五人别无二致，一瞧便知都是长年在山中、在雪原、在野外过活的人。
莫日根太久没见过这么多人，一时变得有些害羞和畏缩，还带着对密集人群的恐惧，求救般地看向努桑哈：“他们是……”
“一千名守荒人，”少年的眼睛微微一弯，“不知够不够杀他全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