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上京。
城外黑山大营上集结的部族骑兵在广阔的草原上铺开阵仗,练兵射箭、策马交锋,人声马鸣嚷叫喧天,好似正在开展。
兵器坊中炉灶不歇,热火朝天地敲敲打打,成车的新锐马刀、利箭正在被大量赶制,热乎乎地送往大营配发给骑兵。
两处紧锣密鼓地气氛传到了另一边的城里,使这座草原上的京城多了几分紧张的战意,家家户户的男儿都要上马背南攻,女人们纷纷忙忙在家中缝制战袍。
皆与思南无关。
游手好闲的小家伙被母亲抓了差,挎着两个大壶跑出家门,去道口的牧户家里买羊奶,要放在以往,来回不过半炷香,可现在城中封了道,得绕上两炷半的远路。
至于封道的原因,据说是那位住在山腰上大皇帝宫里的北凉王想要开辟出一条直通南郊的大路,将宫殿以南的上京用一条通衢大道生生劈成两半,寓意畅通无阻的南攻之路。
这就与思南有关了,他途径一片满目疮痍房屋废墟,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就全都被扒秃了顶,遍地夯土瓦砾,一大帮工匠在那里面咚咚哐哐地砸,旁人实在没个落脚的地儿,碍手碍脚的小孩子被工匠们吆喝着赶走,害他跑了好大一个圈。
小家伙又气又喘,挨在墙角歇息,看了好一会儿工匠们干活,耽误了不少时间。
他看够了,吃了一脸灰,浪里浪当地往家走去,两只打壶在伸手砰砰敲着,人们一听,就知道定是那吉雅阏氏的儿子打奶回来了,挨家挨户的姑娘们便都要张头看出去一眼。
这娃子打小就这么俊,长大了定是个祸害。人们都这么想。
任谁家的女人见到了都乐得跟他招呼两句,思南笑着一个一个地回应着,嬉皮笑脸又彬彬有礼,小小的年纪便已经会了卖弄潇洒,俨然成为这一片最受欢迎的人儿,半途还被一个大姐塞了两个馍。
所以男孩子们都不喜欢他。
小思南跟个得胜而返的将军似的,身上挂着战利品,正要回家向母亲炫耀,飘着欢快的步子,刚拐过一个弯,迎头就被一魁梧的大汉揪着后领给拎了起来。
思南的心和他小不点大的身体同时悬到了半空,方才还笑意盈盈的面孔立时转变为惊惧,两个奶壶和馍馍也从他的小肩膀上掉了下来,砰哐——哗啦——满满两壶洁白的羊奶干脆利落地洒了个干净,溅了男人一身,他也全不在意。
男人没有半句废话,拎着思南仿若无物,看起来毫不费力地将他往外面带去。
慌张挣扎之中,思南很快认出了这个单手就把自己拎起来的男人,是跟在那个北凉王身边的随从,扎了两结麻花胡子,总是拦着自己回家,听人说叫卓什么图的。
现在既然他在家的附近,那他整日跟随的那个王一定就在家里。
阿娘也许遇上了麻烦。
思南心急如焚,忽然想起阿娘曾百般告诫自己的话:外面坏人多,若是遇上了,用尽一切办法也要反抗,千万不能束手就擒。
思南没有束手,他吱呀哇啦地挥舞两只小手,奋力扒着男人壮硕的臂膀,又捶又抠,却如蚍蜉撼树般毫无见效。
索性……
他觉得自己牙口还算不错,啃起大棒骨来可是一把好手。
小家伙当即抱紧男人的手臂,凑上脸,一嘴朝他手腕上咬去,
“嗷——”
男人由衷地爆发出一声,他轻敌了,哪曾想屁大的孩子能下这么狠的嘴,怕别是饿狼投胎的,见着什么都能咬。
思南的那一记狠嘴终于让男人松了手,他空无着落的双脚总算踩上了地,然后掉头就跑,一溜烟蹿没了影。
男人见他往另一个方向跑远就没再追去,重新回到宅子前,当一个安安静静的煞气门神,熟料小思南熟门熟路地绕到了自家后院的后墙,下面有一长了杂草的狗洞,只有半大的孩子能钻过。
他扭着屁股猫进洞后,灰头土脸地往前院赶, 果然,一下就“抓住”了正在院中不知为什么一直踱步的赫连战。
无论他在做什么,思南已经被刚才的遭遇激发了喷勃的敌意。
他们都是坏人。思南这么觉得。
此时视站在家里的的一切外人为敌。
“你干什么?!”小孩子稚嫩又凶狠地大喝一声,怀着满腔怒火,抄起墙边的扫把,凶目圆瞪地冲上前,赶瘟神一样地摆开了架势:“滚出去!”
赫连战刚刚还有些犹豫不决的神情,见了气势汹汹的男孩,转眼换了副姿态,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小家伙,这么跟我说话,不怕死吗?”
思南好像真不知道“死”是个什么意思,面无半点惧色,偏头往旁一挑:“外面那个,是你的人?他刚刚打了我!你们都是坏人!离开我家!”
“你说卓力格图?”赫连战顿时有点莫名其妙,“他从不打比自己弱的人,更不打孩子。”
思南小眉毛一竖:“我不管,他就是打了我,我的羊奶都没了!师父说过,打狗也要看主人,他是你的狗,我给你一次机会,你要再不走,我就动手了!”
赫连战闻言,不怒反笑,有些意外的惊喜,差点要拍手称赞,笑着点了点头:“小小年纪好厉的嘴,与你娘相较,真是青出于蓝。”
思南不明其义,困惑地歪了下头。
“所以,”赫连战轻轻地指了下扫把,“你是打算用那个来赶我走吗?”
思南看了眼手中的“武器”,用力握紧,往前冲了冲扫把头:“是你上次说的,被人打了不反击,别人就总是会来欺负你,我不是任人欺负的草包!我阿娘也不是!给我出去!”
赫连战摊开双手:“我何曾欺负过你阿娘?”
思南:“我看见过,你从我家离开之后,阿娘在哭!”
赫连战一愣,微微皱起眉心,自言自语道:“吉雅她……哭了?”
“我不想看到阿娘哭!”思南扯着嗓子喊道,“所以,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就是要保护阿娘,你给我——”
“南儿。”
一道声音自屋中轻轻打断了两人的话,段子初推门而出,拿过儿子手里的扫把,将他牵到身后,冷冷瞥了眼赫连战:“你走吧,再来几次都是一样,我不会随你进宫。”
赫连战连忙上前两步,竟用一种讨好的语气试探道:“先前两次派人来请你,你不愿,没关系,怕是你嫌我怠慢了,这一回,我亲自来,来接你回家。”
段子初面无表情地说:“我家不在这儿,我在北凉没有家。”
赫连战:“那当初你又为什么要来?”
“呵,我也想问自己,为何不在路上一头撞死。”
她语气冷漠得近乎可怕,小思南从没见过母亲这样,顿时被慑住,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样说,心里莫名生出一丝惶惶不安,紧挨着母亲,攥着她的裙摆,生怕她突然消失不见。
赫连战一时无话可说,这女的看似不声不响,说话细声细气,甚至有时低眉顺目的,但心却比铁硬,对儿子对自己都太狠,叫人无法质疑她不会说到做到。
而赫连战想要她心甘情愿地、从身到心地做自己的阏氏,就不能硬来而适得其反,此时在心中默念三遍:中原女子喜欢有彬彬有礼的男人。
他有些烦躁地踱两步,接着叹了口气,努力表现得平静温和,从未对任何一个人展示出如此大的耐心与包容。
赫连战:“可是……现在,既然都已经这样了,萧军师教过我一个词,叫木已成舟,或是……米已成炊,总之事到如今,你在这里也是过,在宫里也是过,何不去更好的地方?寝宫都为你准备好了,名字你定。”
“不去。”段子初干脆地拒绝,牵起思南转身便要进屋,朝身后丢下一句话,“除非我死。”
赫连战不解问道:“你又何必这样执着?既然默认了阏氏的身份,那为什么不愿进宫?那里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苏赫,我们的儿子,也才能正式册封为王子,而不像这样无名无分地活着。”
段子初冷哼:“你倒是在乎名分,那是你儿子,王子不过一句话的事,没娘也能封。”
赫连战不懂了:“你们中原女子,都是这么狠心的吗?”
“那儿子非我所愿,皆为你强迫所致,你自己留着吧。”
这、这叫什么话?赫连战彻底哑口无言了,张着嘴在原地目睹她砰地甩上了门,却丝毫没有办法。
近来要对南发动战事,他抽不开身,心想着今天不能白跑一趟,团团转了两圈,朝屋里喊道:“你当真以为我只是为了册封儿子?我是想让你入宫啊,成为我真正的阏氏,我……”
他突然停住,咬咬牙,把心一横,豁出去了地说道:“我、我想时常能见到你!我想每天早上都看到你!我……还想跟你生个女儿!”
段子初恼羞成怒,脸色炸得通红:真是野蛮人,连句体面话都不会说!谁要跟你生女儿?!
屋里小思南还天真烂漫地“助纣为虐”,左一句右一句地糟着她心:
“阿娘,他为什么想见到你啊?”
“阿娘,你的女儿是我妹妹吗?我想要个妹妹。”
段子初要疯了,捂着耳朵往地上一蹲,突然想把这个儿子也给扔出去,不要了!
赫连战仍在外面没皮没脸地真心告白,段子初鼓起劲儿,正要出去甩他一个打耳光叫他滚蛋。
她手刚搭上门闩,屋外却忽然安静下来,隐约听到几句人声,又闻赫连战以命令的口吻说道:“今日先走了,我的阏氏,改日再来。”
他说得很快,像是突然被要事叫走。
段子初自叹总算逃过一“劫”,靠在门板上轻叹一声。
她很清楚自己对赫连战的感觉十分复杂且又自相矛盾,从一开始的抗拒、恐惧,到后来被迫相处时,发现他为人虽粗犷,说话也直白得可怕,但贵在真心,还会偎在她怀里嘤嘤示弱,只不过是个人前王霸、人后缺爱的大孩子,便叫她没法再狠下心去恨,时间久了也习惯了他的存在,甚至常常盼着他来,在冰冷无趣的日子里添些温暖的慰藉。
这人大概是在她所遇见的烂男人中,唯一一个以真实身份示她的了。
而他那过于直率、甚至有些笨嘴的性子倒让段子初觉得踏实。
可无奈,她极度厌恶那高墙,及高墙里的一切,西蜀益都的,东齐建安的,亦或是北凉上京的,厌乌及屋,无法妥协。
她嘴上十分强硬,尽可能地表现出与北凉格格不入,也全都是在赫连战的包容之下才能任性地摆脸色。
门外,赫连战面对下属,表情瞬间拉了下来,一扫先前憨憨厚厚地求偶脸,冷眼睥睨,端出一副见者不禁俯首的王者之态。
出了院门,一骑从东线昼夜兼程而来的快马骑兵在他面前单膝跪报道:“启禀我王,从东平关抓的两个俘虏已押至上京,一男一女,刚进大牢,那男的据说是萧军师的独子,如何处置?还请王上定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