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见鱼和萧暮自知难逃一劫,那就干脆硬拼一场。
两人不露声色地匍匐在山丘背面,持稳轻弩,上箭拉弦,用望山瞄准北凉骑兵,一目望去,估计有二十几人正大呼小叫、自壮声威狂袭而来。
待敌人跑入百步射程之内,他们双双扣下悬刀,两支箭矢如梭飞射过去,片刻之后,敌方有一人应箭倒下,歪身坠马,后面赶上的同伴勒缰不及,生生从他身上踏了过去,又一个马失前蹄地软了马腿,连人再马翻倒在地,接着连续绊倒了后面的几个人马。
这一摔给马队造成了不小的混乱,接踵而至的骑兵冲撞一团,小半数人马被牵连,人和马压叠到一处,惨叫与嘶鸣齐声爆发,被本就凌乱呼啸的风声刮得愈发鬼哭狼嚎。
姜见鱼一箭多雕,连她自己也没想到竟误打误撞颇见成效,心中一喜,笑叹着摇摇头:唉,我可真厉害。
不过另有几个北凉人即时拉了缰,策马轻捷地躲开,跑过了这出纠纠缠缠的人马灾难,只回头看了一眼,就撇下受苦受难的同伴,加速朝山丘冲来,十几人马转眼已上陡坡。
萧暮刚才那第一箭射偏,显得有些急躁,又见其余敌人将至近前,难免心生畏戒,再次取箭的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他竭力去控制,十分难以平复。
在他屋子懊恼的空档里,姜见鱼已经搭上一箭,瞄准,射出,又击中一马当先的一个敌人,行云流水地继续射弩,一边冷静地说道:
“别慌,他们在明我们在暗,我俩交替放箭,望山压得低些,注意风向,射马也行,不到最后,尚有胜算。”
有她这话,萧暮也随之沉住了气,凝目深吸一口寒风,憋在肺里存了片刻,努力稳住双手,对着一匹敌马的胸膛放去一箭,随即中的,使那马的前腿跪地栽了个大马趴,背上的敌人也被狠狠掀起,在空中翻腾了半圈往前跌落。
萧暮顿时感到一丝畅爽,心里倏然轻松了些,而姜见鱼始终没歇气,赶忙对那准摔落马背骂骂咧咧、挥着刀起身的敌人补射一箭,叫他彻底闭上嘴。
萧暮这便也重新稳住心神,找到了射弩的感觉,连中数发。
两人有山丘作掩护,交替放箭,以轻弩不间断御敌,竟在短短的时间内、在险恶的大局面下短暂地扼制住了北凉人凶猛的来势。
敌人更进一步,就能让他们更加瞄准,而这群敌人带的全是短兵,只能近身作战,在轻弩面前完全沦为活靶。
这也使得其余骑兵多少有些畏惧那山头上咻咻飞来的冷箭,不由慢下马蹄,止步在射程外徘徊不前,稍作商讨之后,决定派出一人跑回去报告。
姜见鱼深知今夜不会就此结束,而且必将更加难熬。
他们的箭不多了。
二人所携的大部分弩箭全都改自于前两日从北凉人身上捡来的弓箭,费了半天劲,削得一扎齐,分装在六个箭筒里满满当当,却把大半数都挂在了马背上。
而那两匹丢下主人自己跑路的贱马居然又跑了回来,以为是来救主,谁曾想竟在疯狂地暴露主人位置之后突然往敌方撒蹄奔去,好像那边才是失散多年的亲主人,转眼投了敌,还给北凉人送去了姜萧二人辛辛苦苦改造的弩箭。
真是他娘的牲口啊!姜见鱼暗自悔骂道。
而果不其然,敌后不远处,那里又派出了更多的人马前来查探,领头的几人也都举着弩,二人就不再能像先前那般占据兵器优势,只能以身处高地与暗处的地利再勉强支撑一段时间。
“跑么?”萧暮不安地看向四周,出口便自觉跑也没用。
姜见鱼坚定地摇了摇头:“跑不掉的,他们有马有弩,除非土地公公在地上开个洞来救我们走。”
萧暮闻言,低头看了眼身下枯颓败寥的黄土地,竟就默想了一句:土地公公啊,快些显灵吧。
不过土地公公才没有来,来的是一大帮举着轻弩的北凉人骑兵。
两人明知无路可逃,就似乎有些破罐破摔地一动不动,一如既往地匍匐在山丘背后,等待敌人跑进射程。
可那帮人又不是傻的,瞧见前面堆了一地的人马尸体,就也在射程边缘外停下来观察。
为首那人正是下手砍杀了另一伙北凉人头目的男人,顶着一张大奸大邪之脸,骑马向左右两边来回兜了几步,一双狼眼鹰目直勾勾盯着山丘顶上一丛丛的枯草乱石,一眼揪出了藏在其中的两颗脑袋,忽然举起轻弩瞄准过去就是一发。
猝不及防,弩箭狠狠扎在姜见鱼脸庞前面不过半尺的干土里,溅起一片碎土尘渣,若不是西风凌乱,那这箭很可能当场在她脑门上开出一个洞。
萧暮护鱼心切,当即一箭回射过去,本是直直瞄准了那首领的头,可那人眼睁睁瞧着飞向自己的镞头,不跑也不躲,愣是没有太大动作,只稍稍偏了三寸头就避开了弩箭,表情未起波澜,毫无惊险可言。
此人正是巴图,他用一发弩箭稍加试探,便知那埋伏在山丘背面的敌人没什么斤两,先前干掉十几个骑兵,全靠地势和轻弩,从一地的断箭来看,他们拥有的弩箭应该所剩无多,所以定然不敢硬拼。
但余力未卜,或许仍能凭剩下的弩箭大伤北凉骑兵,巴图已经在意料之外折损了人马,连刚才伏击落日部都未能伤及半人,却没想到竟栽在这个小土丘脚下。
他不想再让族人们做无谓的牺牲,随即朝两边下令,要他们分散开,从两侧绕道至山丘后方,与正面军三方围击。
姜见鱼一看他们有所动作就很快猜到了几分动向,意识到给自己和萧暮反击的时间无多了。
她埋头伏在草丛后,倒空箭筒,数了一下,分出大半给萧暮:“你四支,去东边,我三支,去西边,等他们靠近了再发,然后……”
她一时有些语塞,也不知“然后”之后会发生什么,眼下却没时间留给她猜测,转而道,“不管最后是何结果,都不能束手就擒,他们是敌人。”
萧暮没多想到生离死别来得这般突如其来,欲言又止道:“鱼儿,我——”
“废什么话?”她厉声打断,手往旁边一指,“人都要死了,有话留着下面说吧,不急这一时半刻,再拉几个凉人垫背,路上给我们解解闷。”
“……好、好吧。”
萧暮慨于她不分时候的豁达,无论陷入何种逆境,她都要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的决心好像都不会随之改变,似乎是与生俱来,也不知她到底是认命还是不认。
他回头深望了一眼她低身走远的背影,心中油然而生出一丝胜过越无疆的优越,暗自慰叹:此生诸多不遂,到头来终究是我陪她走到最后,若能死在一起,也好。
而眼前情形不容他胡思乱想想,两人分头匍匐到山丘顶的两端,像先前那样,在暗中静静等着北凉骑兵靠近、奔上山坡、进入射程,即刻瞅准时机,连续数发,发发中的,直到射光最后一支箭。
当先的骑兵挡了箭,最初对山丘顶的敌人有所忌惮,待试着缓步前进后,发现那上面再没射下箭来,才有底气大声呵马,猛起而冲,各从两侧的山坡上逼上顶端。
在两面敌人的杀喊声中,萧暮原本握笔拿书的手,也终于握上了即将挥向敌人的刀,锵地抽出,不想退路。
姜见鱼本也以为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又忽然脑筋一转,从背囊里摸出一支烟火管,吹了火折想要引燃,可颤巍巍的火苗被风连灭了几次,当敌人的咆哮在她耳边刮起,那细小又致命的火光终于爬上了引线,簌簌蔓延,一溜烟钻进了管中。
萧暮以为她是要用冲天的烟火来威吓敌人,哪知她冷不丁掉转管口,对着逼至眼前的敌人,完全来不及瞄准,脚下也没站稳,就从手中飞出一缕明亮耀眼又急促的火光——她要用烟火炸死敌人。
而她整个人被烟火管的后坐力跄得往后一退,骤起的灼热烧伤了手,引得她痛苦地低吟了声,随即咬紧牙根,面对敌人,断不能示弱。
敌人一时不明所以,只觉一道夺目的红光划破夜空袭来,刹那间,火光就迸射到当先的北凉骑兵脸上,噼啪炸开,火花四溅,乱起的星星之火又借助风势,只一瞬便燃着了干燥的衣物,火舌如难缠的藤蔓一般盘绕上了他的周身。
那人惊惧交加,呼号连连,转而跌落下马在马队之中疯狂奔逃,火苗被风刮起,飞蹿到了近处其他骑兵的身上,一个接一个中了招,许多人身上都着了不大不小的火,人着火可灭,马受惊难止,完全失去控制,马蹄纷乱,马腚翻腾,拼了命地想甩掉主人,队伍乍时又成一团混乱。
“鱼儿!”
萧暮在不远处大喊着跑来,另一边骑兵追在他身后奔涌而至,见到山头另一面火光冲天、人马的惨状,各个面露震惊,又由惊而生怒,发现在山顶上作妖的不过只有两个中原斥候,只意外地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加速猛冲,数十人齐呵而来,要一刀砍死他们。
纵是萧暮拍着胸脯自称已随武师学得了尚可保命的一招半式,可真要上了战场,非得有以一当十之能才能活,此时面对杀气腾腾的北凉骑兵,他还能迈开腿逃命,就已强过绝大数的书生了。
可他仓皇地刚跑没两步,就左腿绊右腿地摔倒在地,情急之下无论如何也没法站起。
眼瞧北凉冷刀即将劈落,他闭着眼睛在身上瞎摸一通,摸出两只烟火管,学着姜见鱼那样,吹起火折,看也不看地往引线上烧去。
岂料这火管是个次货,火光钻进管后半晌没了动静。
萧暮举着闷不作声的火管,心里一横,朝着敌人甩手扔去,那火管却忽地在刚刚脱手的瞬间砰然炸开,绽成一束巨大又肆虐的火花,骤不及防地侵袭了近处的每一个人。
他顿觉眼前白光乍现,两耳爆发出尖锐的嗡鸣,又感一阵头晕目眩,脑袋晕晕沉沉地栽倒,手上灼热难耐,很快被剧痛吞噬,耳边传来北凉人成片哭爹喊娘的凄惨嚎叫,便知道那炸开的火管大概是伤着他们的了。
萧暮大感欣慰,却在合眼之前瞥见到姜见鱼还在不远处的火光中与敌人持刀相拼的身影,这是世上最飒美的英姿。
可她专注眼前御敌,足下却落了空,一脚崴进了坑洞中,踉跄了两步,仰面后倒,一不留神滚下了山丘。
两个与她拼斗的北凉敌人立刻追赶下去,高举马刀,眼看即将斩落……
鱼儿!
萧暮心急如焚,却怎么也喊不出声,隐约之中又听杀声四起,自己再也无力睁眼,只得带着痛心疾首的不甘、绝望地陷入一片死黑……
鱼儿,如果有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