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暮从没想过在这没人没鸟的大荒原上,居然会静静流淌着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一臂深,两个跨步的宽,不知从哪儿潺潺而来,在人眼前惊艳地晃过,又无边无际向天边蜿蜒过去。
溪底铺满被水流打磨得光滑无比的圆石,水面碎银似的泛着粼粼月光,乘着风,一波一波地推着,恁是凭一己绵薄之力孜孜灌养了荒原一隅。
此情此景,配以月光下煞白如昼的荒野,竟别有一番在萧瑟孤寂中拼命绚烂的倔强的苍美。。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关外骑马跑了多久,跑得没日没夜,跑得弹尽粮绝,直到遇到了这条小溪才终于停下休整。
此时在清冽爽耳的潺流声中,他竟寻得了一丝久违的宁静与满足,全都来自他身后不远处有着比这寂美之夜更美上万分的人儿——溪沐的姜见鱼。
两人隔得不太远,萧暮在下游饮马,姜见鱼在上游散了发髻、挽起袖口,一抔一抔地浣着发。
他从横七竖八的风声中细细筛出来自她的动静,揣摩她,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在街边小书摊看来的难以言喻的某种美人的白描图——
啊呸!
你个牲口!
登徒子!
他赶紧暗骂几声摇摇头,挥手扇了自己一巴,心中狂念三遍:非礼勿听!非礼勿听!非礼勿听!
他努力不去看,不出声,什么多余的都别想,只这般静静陪着、守着,就足够。
“简直要冷死我!”
姜见鱼清冷的抱怨突然从背后响起,伴着干脆的脚步人随声至。
萧郁就像是被人一把戳穿了不可告人的秘密,浑身狠打了个激灵,肩膀往上一夹,表情慌了神,连忙低头抿紧嘴,收好这副懦弱登徒子的嘴脸。
一旁,微微被惊到的两匹马儿双双嫌弃地翻他一眼,睫毛都能夹出风来,兀自往旁边踱去了几步,对这有贼心没贼胆的书生竟似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恨其不争,最终决定什么也不说,继续埋头喝水。
姜见鱼把一袋湿布包往他面前丢去,滑出几条手指长的小鱼,正拼了命地垂死扑腾,没几下就没了动静。
“喏,水里竟有鱼,一点儿不怕人,随便一兜就捞上来了,生火吃了吧。”她说道。
萧暮往她那儿偏了些视线,轻点一下头:“呃嗯。”
时节虽是夏初,但在荒无人迹的大草原上,夜晚依旧冷得刺骨,姜见鱼才没心情沐什么浴,能洗手洗脸就知足了,忍不住湿了下头,酸爽的凉意渗入头皮,如无数小针细细密密地扎着,风一吹,感觉脑壳都要被掀掉。
不过整个人也因此清醒了许多,在连日马不停蹄的奔波中,短暂地麻痹了疲惫,不再神困力倦。
她嘴里叼着发带,轻巧地席地而坐,利索地将湿漉漉的长发三绕两绕扎了个高马尾,随意拢了拢,看着正在堆枯枝的萧暮说:“火小些,够烧就行。”
“嗯。”
萧暮可听她的话,老实巴交吹开火折,很快就生出一个小火堆,三两下将不知名的小鱼剔肠刮肚,接着串在箭上烤,不一会儿便熟透,鱼皮微微泛焦,鱼肚松软白嫩,洒上一把粗盐,罕有的美味。
“北凉人吃鱼吗?”姜见鱼边嚼边问。
萧暮:“应当是不吃的,南方江湖一带的人们吃鱼多些,而过了河到北方,近沙地少水源,人们自然也不大吃鱼,也不会吃,从建安城中便能瞧见一二,更何况阴山以北。”
姜见鱼点点头:“这边儿水源的确少,走了多少天就这一条小水沟,我不看都能感觉到,气儿可真干,”她心疼地捏了下下唇,“……嘴都裂出血了。”
纤长的指尖蘸到一丝血,她若无其事地吮进嘴里,砸吧两下,愁眉苦脸地舔舔嘴,润了润唇。
萧暮轻轻瞄去一眼,心思微颤,很快又藏下目光,努力将总往上飘的视线集中到正在变焦的鱼肉上,慢慢转着箭杆,把新烤好的小鱼递过去,被她毫不客气的一扫而空。
就这几条鱼苗般的小东西,还不够老鱼塞牙缝的,干粮袋里只剩几粒可怜的饼渣,姜见鱼依然饿着。
可她忽然想到什么,又变得了无胃口,托腮自言自语了起来:“不知姐姐过得如何,她的孩子比我家长宁还要大些吧,那我们可是得往回带不少人,我姐,她的孩子,还有你爹,看来得再弄两匹马,算了,还是偷一辆马车吧。”
萧暮对段子初能在北凉存活下去不抱希望,甚至有几分确信她肯定早已被北凉蛮夷叼咬得四分五裂、体无完肤致死,像她那样的女子,绝然无法在虎狼穴中善存,即便还活着,那也八成是具行尸走肉。
他实在不同姜见鱼为什么总对那个没见过几面的姐姐抱有这么强烈的执念,但她既然做了说一不二的决定,那旁人多说只会遭厌。
萧暮此时没出声,默默地把箭杆擦干,一支支地收好。
姜见鱼环顾一圈旷野,见周围景色连日来都没打变过,不免有些心焦气躁,掏出舆图对着火光琢磨起来:“走了好几天怎么感觉还在这破地方兜圈子?不会吧,我按照舆图走的呀。”
跟着姜见鱼,萧暮从没担心过路线的问题,她往哪儿走,他就跟去哪儿,还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二人正自踟蹰之际,忽感地面隐有颤动,屏息静听,的确有轰轰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连溪水都被扰得躁动不安,月光洒将下来的碎银纷纷震跳,像是在夺路而逃。
姜见鱼心神骤紧,立刻用湿布一把盖灭火堆,领着萧暮小跑到一处土丘背面伏地戒备,却又看见那两匹没头没脑的呆马还在原地观望,伸长了脖子转耳去听,最后两匹马终于锁定一个危险的方向,随即掉头撒开蹄子,从二人身边轻快地一溜烟跑开,遁了。
这荒原上没马可是要走断腿的,萧暮着急,想去拦马,被姜见鱼拽了回去,她冲另一边甩去个眼神,萧暮见了远处的状况,立马就不再动弹,握紧轻弩潜伏下来。
月光如洗,把荒原大地照亮得仿若白昼,二人从山丘上露出半个脑袋,清楚地看到有一小撮快马骑兵从远方天际而来,转眼便至眼前,在的小溪另一端结队停了下来,一行十多人马,左顾右盼地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有几人突然坠马倒地,马群发生了不小的骚乱,他们的同伴惊觉中了埋伏,震怒不已,纷纷抽刀呼喝,对着黑夜竭力挥舞起来,砰砰哐哐击落了更多从周围射来的暗箭。
疾速到近乎无形的箭发自山丘的阴影之中,看来那边早已藏了不少来路不明的人,姜见鱼忽感一阵后知后觉的寒意,他们刚才在溪边吃鱼浣洗,居然没被发现,也不知是命大还是运背。
纵是夜色明晰,人的目力也着实有些,姜萧二人穷尽视线也没法看到更多,只觉得山丘之间的黢黑之中似乎藏了不少人。
而暴露在月光下的北凉骑兵中,有几人立刻抄出背后的马弓,张弓搭箭与对方互射起来,手速极快,瞄时极短,似乎不用刻意去瞄准,仅凭直觉放箭,嗖嗖几下飞射过去,听得那处惨叫乍起,便知射中了目标。
而毕竟对方在暗,且人数众多又出其不意,几乎是在瞬息之间,这些被伏击的北凉骑兵便被全数尽灭,只余一个戴着大帽披风、首领模样的人,身中数箭,歪着身子跌落下马,又竭尽气力扶刀撑着自己站稳。
姜见鱼这才将扎在他身上的箭矢看清了几分,很明显的没有尾羽,不像是以擅射著称的胡人兵器,而倒更像——
“弩箭?”萧暮不禁低呼了出来。
姜见鱼也正纳闷,难不成就这么短短几日的时间里,东齐便决定派兵出关正面迎敌了?那炊烟一看就是诱敌之计,赵冲看着像是个有谋的,又怎么会轻易上当?
况这方向也不对,更加没必要在此伏击十几人的骑兵,可除了东齐兵,还有谁能拥有这么多弩箭?
这时,埋伏在黑暗的人们终于走出,足有百十号,清一水的北凉打扮,围拢到满身中箭、奄奄一息的大帽男人身边。
伏在不远山丘后的姜萧二人对视一眼,目光中的疑惑不言而喻:北凉兵内讧了。
再看一些人的手中所垂握着的正是东齐轻弩,形制与斥候所用相像,或说正是斥候的轻弩,粗略算一眼那数量,不下十把,看来除了自己两人以外的斥候大概都遭遇了不测。
姜见鱼的心顿时沉了下去,若是斥候全军覆灭,又能有谁往关内带去军情?
她此时很想转身回到东平关去,可转念又一想,东平关有一整个营的斥候,何须自己劳神费力?战事本就残酷如此,派出去的人没了回音,那自然会继续派出斥候,打仗的事情交给士兵去做,自己的目标是去上京救回姐姐。
眼下必须按捺不动,等那帮北凉人自行离开再做打算。
暗中伏击的北凉头目是个獐头鼠目又身形精干的男人,月光勾出他崎岖多角的面庞,隔着二里地都能感受到那股子呼之欲出的狡黠。
他举刀架在中箭之人的肩上,说了几句话,手起刀落,削去了那人的脑袋。
而刚刚溜走的两匹马又不知为何跑了回来,在姜萧二人身后一路嘶鸣而至,像是在拼了命地告诉不远处的北凉人:这边山丘后面有情况,快来看看呀!
他们两个制止不及,那边的北凉人很快就发现了异样,立即派出一支队伍策马赶来查看,朝着他们的山丘狂奔而来。
天高地阔,无路可躲,一场敌强我弱的遭遇在所难免,两人对百余人,除非天意相助,不然今晚九成要命丧于此。
姜见鱼喷出一口愤怒的鼻息,抄起轻弩瞄准来人,飞快又怨念地瞪了那两匹混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早该剁了你俩烤肉!起码还能饱着去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