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关外二十里。
此处山峦起伏,隘口险要,地势多变复杂,分布着大片的疏林密灌,十分适合藏人。
是日午时,两个东齐斥候低身潜伏在一处低矮的灌木丛后,从枝丫间望见一伙北凉人正在埋头苦干地生炊烟,火起后,他们往火堆里扔进杂草、泥土和不知道什么鬼东西,总之混烧起来、闻着竟像是食物的气息,随风飘散到远方,便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炊烟。
两人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
他二人早在几天前就大老远循着炊烟找来,本以为这里或许埋伏了大量凉军,可蹲守数日后,发现北凉人每每前来只是添柴生火,刻意用湿草造大烟势,把青烟烧得高耸入云引人注目,真正到来的人马却拢共不过二十。
想必其他山头也是如此,用炊烟造势以伪装大军压境来迷惑敌人。
两个斥候冷目冷面地暗中盯着敌人,心里却忍不住嘲笑这帮蛮夷的想法着实太过简单,以为这么显而易见的声东击西就能乱了东齐阵脚,也不知哪来的自信。
无论他们见解如何,自有上锋做出对策,目前既已确认了敌情,二人就决定不再蹲守,要火速赶回关堡上报这一发现。
然而就在两人刚刚有所动作,旋身起到一半,连膝窝都没撑平,其中一人便忽觉腹部爆开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冰凉彻骨,似是有利器穿过,五脏六腑漏了似的往下坠落。
他低头一看,发现腹前突然无故多出了一支血红的三棱镞头,仅半个瞬间的光景就认了出来,这竟是出自东齐轻弩的箭矢,铁镞头上甚至能瞧见制造府的名称,此时浸满了红色,正殷殷滴着血。
另一人倏然一愣,不及戒备,就也被另一支飞快的箭矢穿胸而过,被巨大的力量逼得连退几步,一头反倒在地。
二人除了震惊的痛苦之外,还露出万分不解的眼神,表情中难掩“难道斥候中有内奸”的惊疑,脸上血色唰地掉光,继而从脖根漫出一片惨然的白。
下一刻,他们同时扭头往来箭方向望去,看到了逐步走近的人——胡装胡脸的北凉敌人。
足有十几个,为首之人举着一把东齐斥候所用的轻弩,满脸谑笑地看着自己的猎物。
那轻弩就八成是杀了其他路上的斥候而缴来的战利品。
这两个连日暗中窥伺敌情的斥候,霎时就明白原来自己早已成了被别人盯上的猎物,方才专注潜伏良久,竟未曾听得后面传来半点声响便叫人给一前一后地射穿了。
他们被射中胸腹要害,命在顷刻,此时全然无力回击,抽刀的手也只是缥缈地荡了一下,连刀柄都没能碰上,四肢不受控制地蜷成一团,看似很冷地抽搐着,眼珠依然能动,残念纵生地瞪向敌人,明显尚未死透。
为首的北凉敌人生得黝黑精瘦,鹰眼如钩,长了一副大奸大恶之相,活似荒原上专吃腐食的秃鹫。
正是青狼部首领,巴图。
他面对两个濒死之人,眼中露出露异样的贪婪,跃跃欲试,杀意勃勃,仿佛敌人只是两只待宰的野兔,而自己这个猎人的刀已经很久没有喂血了。
巴图把轻弩交给手下看管,自己抽刀弯腰,一把揪起斥候惊恐万状的脑袋,对准血色尽失的脖子狠切下去,嘎嘣一声,断了颈,拿下一颗新鲜的脑袋,口中念念有词道:“第十一个。”
接着,又以同样快速狠绝的手法弄到了他口中的“第十二个”脑袋。
“还有漏网之鱼,至少两三个。”
巴图夹臂擦刀,把腥红的血渍染上了衣袖内肘,反复几次,刀锋又重现冷亮的阴森寒光。
接着捡起两颗披头散发的“战利品”,称心如意地拍了拍灰,丝毫不介意泼洒了一腿、一地的鲜血。
旁边几人在两个无头斥候身上搜索几番,拿走了他们的两把轻弩、两袋箭矢和一些放信号用的烟火和烟丸。
这帮突如其来的野蛮人以迅雷攻势如蝗虫一般掠光了斥候的全部装备,连衣服和软甲鞋靴和水囊也不放过,最后撇下两具光秃秃的无头尸,若无其事地走向不远处正在生烟的其他同伴。
那边刚刚搭好了一个简易的架子,挂熏肉的那种。
而巴图手里拎着的、独一无二的“战利品”,在短短几天内,他们已经弄到了十二个。
也就是说,东齐向关外派出八路共十六名斥候,命丧巴图等人之手的已有十二。
他虽不知东齐到底出动了多少探子,但从人马分配上也能发现一二规律。
巴图来到木架边,麻利地把两颗“战利品”挂了上去,让它们完全没在烟中从而变成不再滴血的一团熏肉,一边对属下说道:
“那些刺了脸的说过,中原斥候向来两两一组外出侦查,除非一人死了,或伤得没法动弹,否则绝不会让同伴落单,我们杀了六对,十二人,又在山丘脚下发现了一具单独的死人,被落日部给乱箭射死的,除此之外,至少还有两三个中原探子下落不明,不杀光他们烟熏了喂狗,我会很难受。”
“巴图汗英明,”一个马屁精拍道,满脸求教的疑惑,“那……为什么是两三个?”
巴图托着下巴“欣赏”起他的两件在浓烟中缓慢旋转的“战利品”,幽幽开口:“山丘脚下除了一个中原死人,不远处还死了不少落日部的蠢货,而那绝非一个人能做到的,至少有两人从坡上坡下同时夹击才能杀光他们,之后还捡走了许多箭矢,一定是想自己用。哦,说到这个箭矢,先前那些探子身上的弩都收好了么?”
那人点头应道:“都收好了,没让落日部的碰上一根。”
巴图拿起轻弩打量起来,对着远方边瞄边说:“这种弩非常厉害,弦的力量很大,人却不需要怎么使劲,扣一扣机括就能发射,比草原的弓要强上许多,弱小的中原人啊,真是卑鄙,竟造出了这种东西,要不是因为它,我们强大的青狼又怎会在五年前落败?”
下属又问:“巴图汗,现在我们也有了这个什么弩,是不是要送去上京的朱铁匠那里?”
巴图脸色一臭,斜目瞪去:“送去他那儿干什么?”
那下属的声音顿时弱下去半截,试探着回道:“呃……他不是说过嘛,只要有一把真正的弩,他就能照着样式仿制出来,然后就能发放到北凉全军来跟齐蜀抗衡,而且岱钦将军也、也说过——”
忽然锵的一声,冷光闪过,巴图不由分说,出手就砍了他。
此人话音未落,人头先落,脖子上赫然汩汩喷血的碗大的疤,脑袋点地之后,嘴巴还在开开合合地动着。
也不知哪句触了首领霉头,竟把小命丧在瞬息。
巴图看也不看地冷嗤一声:“你要听岱钦的话,就不是我青狼部的人,叛徒。”
周围一圈青狼部人浑然一怔,背后陡然蹿上一股寒意,汗毛蹭蹭竖得笔直,齐齐盯着滚下土坡的脑袋愣了片刻,立马收回神来,随即单膝跪地以示效忠,纷纷低下脑袋,心中惶惶不安,闭紧嘴巴不敢作声。
巴图作为青狼部首领,以武力服人,以恐惧制人,把成为这支草原狼群,没有一人敢挑战他作为部首的地位。
这种人自然也不会甘落人下,尤其是他看不上的人。
“不过他说的很对,”巴图独自慢慢走远,“只有朱铁匠能仿制出轻弩,得让他成为我们的人,造出的轻弩和箭只能为我们青狼部所用,让他一起为少主复仇效力,往后少不了他的好处,少主是长生天赋予力量的正统继承者,那赫连战算个什么东西?少主就快来了,到时必要叫他知道谁才是草原真正的王者,将他的头颅挖空了盛酒祭天!”
他咬牙切齿地说出这番话,似乎已将赫连战在脑中千刀万剐熏成了人干,十分地解气,接着长吁一口气,缓缓平静下来,望着天边凉军大营的方向说道:“我们也可以开始了,第一个就从落日部下手。”
……
……
当晚,月黑风高,草浪呼啸,辽阔的荒原上狂风大作。
落日部首呼其图正要躺下休息,后脑尚未沾到枕头,一个人就急急忙忙冲到了帐外,隔着门帘一句三喘地小声说道:
“呼其图汗,我是、我是青狼部帐下的,我们巴图汗想要抢先立功,带着许多人马往南边去了,想在今晚趁夜突、突袭东平关,我、我想起岱钦将军的话,叫大家听他命令行事、切勿擅动,可我们巴图汗那个样子,我实在是、实在是不敢拦,又、又不敢去跟岱钦将军那儿说,这就来、就来找您来了,还请——”
呼其图闻声而起,袍子一裹,腰带一束,背起弓箭推帘而出,大步流星地从他面前风一般刮过,步履不停,打断他问:“他们到哪儿了?”
“刚走没多久,”那人一路跟着小跑,着急忙慌地说:“现在该到荒土丘那儿了,呼其图汗,这么大的事,要不我还是去找岱钦将军吧?”
“不必,”呼其图伸手否定,“我带人就行,巴图还算能听进我的话,要是岱钦出面,他反倒更加抵触,战事当前,军中切不能自乱阵脚。”
呼其图不愧是受大半个北凉尊敬的落日部首领,行事极为干练果断,转眼就挨帐叫走了十几个落日部人,看得出来他们不想节外生枝,一行人背弓上马轻装疾行,很快便列队出了营地往南边荒土丘疾奔而去。
而那个青狼部人在纷忙之中没有跟上,独自伫立大营瞧着他们渐远的蹄尘,转脸收起焦急无措的面孔,浮出冷漠而轻慢的蔑视,吹着口哨,掉头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