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年过节,最欢快闹腾的是孩子,宫里也是如此。
排行十一的越康弦就是当仁不让的孩子王,年岁不大,主意不小,七岁以下没有对手,而他的那些主意里,八成都是上蹿下跳的鬼点子。
而且这家伙从来不长记性,上回爬屋顶差点摔死的事早就忘到了昆仑山,练成“倒挂金钩”倒是没少跟人炫耀,还总说自己被仙女一般的三嫂给救了。
他这会儿又带着几个弟弟挑着灯笼、挥着火杨梅,蹦蹦跳跳“杀”到了戏台后场,他们要找那个扶桑人学幻术,一个个的都想把自己给变没。
院门口的守卫根本拦不住这帮“所向披靡”的小殿下,小鬼头们一拥而上、四处乱窜,守卫不敢动真格,伸手去拦的还被咬了一口,便只得让后场里的几个内官好生看着。
孩子们被光怪陆离的戏袍道具迷花了眼,遍地都是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稀奇地东瞧西瞧,这边掺一脚、那边摸一下。
内官们追来追去忙得乱套,一人看一个娃,死死守在小殿下旁边,生怕他们被这群三教九流给磕了碰了。
到最后只有越康弦一个人还记得自己是要来学幻术的,他撇下三心二意的弟弟们,张头四顾,终于在纷忙的人群中锁定那扶桑人的身影,悄悄缀了上去。
接着跟到一间凌乱的大屋,里面零星坐着几个卸妆的戏子,那扶桑人在屋里焦急地转了一圈又一圈,把屋里人挨个看过去却都没有收获,好像在找人。
越康弦扒在门外瞧了几眼,正要迈腿进门,忽然有个男人喊住了扶桑人:“喂,你,扶桑来的吗?”
浅井剑一下台回来没看见段子初,正自着急,此时闻言转过身,不解地看向朝自己喊话的男人。
这人面目清秀,长了个圆鼻头,穿着打扮不是内官也不是宫中守卫,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找上自己。
而在门外偷看的越康弦见过这人,是宁阳公主身边新来的护卫,听说先前的曹黑二人留守王府,公主也转而由此人跟随。
正是诸葛丙丁。
浅井压下心中焦急,恭敬作揖问道:“请问阁下是……”
“定风班,”诸葛丙丁开门见山,“你可知道?”
浅井缓缓点了一下头:“知道,我还曾跟过他们一段时间。”
“何时?何地?”
“阁下是谁?”浅井觉得奇怪,语气变得强硬,“是官府的人吗?我为何要回你的话?”
“几个问题而已,”诸葛丙丁当即扔去一个银锭,“一问十两。”
白花花的银子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浅井连忙双手接住,哈气擦了擦,点头道:“半年多前,西蜀益都。”
“定风班离开益都时,你在班里么?”
“又跟着走了一段路,他们要去东齐,我想留在西蜀,便分开了。”
“当时他们从益都带走一位姑娘,你可见过?”
浅井抓着两个银锭,忽然定住,想他说的那姑娘可能是指“凌霜”,便装傻充愣道:“什、什么姑娘?”
诸葛丙丁识人有术,冷哼道:“少装蒜,你见过她。”
浅井这才摸着脑袋,打哈哈道:“呃,哦……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位姑娘,可我与定风班只是临时搭伙,与他们不大熟,平日里不太说话,后来就分开了,对那姑娘也只是见过而已,后来就没再遇到。”
诸葛丙丁狐疑地盯着他的脸,又抛去一块银锭:“为何来建安?”
浅井把几个银锭塞进兜,边道:“我要回扶桑了,得去海边坐船东渡,想着回乡前再多赚一点,就绕路来建安,在正月入宫献技很来钱,一会儿还要去领赏,你们东齐的皇帝出手可真大方,这样我回老家就能买地了……”
他罗里吧嗦地说着,扒门的越康弦觉得这两人讲的话挺没劲,也没听清,但说一句抛一个银锭倒是个新鲜事,不知是什么民间习俗。
“十一殿下,”一个小内官着急忙慌地从远处喊来一句,“祖宗诶,可算找着了,您怎么跑这儿来了?别的殿下早都走了,快随仆回去吧,不然陛下和如妃娘娘怪罪下来,仆这脑袋也别想要了。”
外面这么一惊一乍,屋里两人同时看去。
越康弦甩开内官的手,趁机跑进屋,蹿到浅井面前:“先生的幻术好厉害,可以教我几个吗?”
浅井稍愣,随即笑了笑,伸手在他脑袋上抚了一下,凭空摸出一只栩栩如生的纸青蛙:“这个送你。”
越康弦欣喜地收下,继续缠着浅井,要他把自己变没。
浅井被闹得没办法,只好蹲下身,又给他变出一些花样,却始终不道明其中奥妙。
这时,屋内不知从哪儿传出一声清脆简短的鸟鸣,诸葛丙丁像是听了命令那般掉头离开了,
浅井皱眉环顾,琢磨那声儿似乎是从上方发出的,缓缓仰起头,突然发现有个矫捷的身影从天窗翻了出去……
……
……
姜见鱼猫在房梁上听清了诸葛与浅井二人的全部对话,见来了旁人,就只能尽快撤了。
她在屋后无声落地,和诸葛丙丁汇合,两人在无人角落里简短地交换了一下看法,都觉得刚才的问话毫无收获,似乎也问不出什么。
但诸葛丙丁是被曹二文一手教出来的,察言观色向来很准,总觉得这个扶桑人有所隐瞒,就打算通知城中暗哨去盯他。
两人做了初步决定,一阵往门口走去,却听得外面的守卫齐声礼道:“参见秦王殿下,宁阳公主。”
前半句没什么,后半句把姜见鱼听得一怔,险些没崴了脚,一个闪身躲到树后,罩起黑布挡住脸,暗中观察起来。
两个宁阳不能同时出现,这似乎成了姐妹二人心照不宣的约定。
她们只匆匆见过一面,不曾商量,甚至从没说过一句像样的话,好像天生就有这份灵犀。
一个显露于人前,另一个就必须自觉地藏进阴影之中。
越无疆率先进门,犀利的目光在院内逡巡一圈,一目看遍了院中的后场艺人,没有一个是他的亲媳妇儿,便开始从一间间屋子找起。
段子初和秋月紧随其后,从另一边的门窗一扇扇往里打量,都在急切地寻找姜见鱼,却哪知她就在大门旁的树后躲着,看得好气又好笑。
这几个没头苍蝇,真是让人着急。
诸葛丙丁见状,随即小跑来到越无疆身边,警惕地左右瞅瞅,轻咳两声:“殿下,请随我来。”
越无疆立刻明白,喊上秋月,随诸葛丙丁穿过整个大院,果然在树后找到亲媳妇儿。
姜见鱼身上披着黑幕布,将整个脑袋完全罩住,只露出一个小小的下巴、一抹淡淡的口脂,越无疆一眼确定就是她,紧悬的心总算落了地,好似漂泊无根的小船终于回到港湾。
他也突然意识到自己多脆弱,与她失散了这么一会儿,人就变得没着没落,说是失魂落魄也不为过。
这女的一定懂妖术!把自己拴得死死的。
那可不?手上还系着她的红发带呢,死活不让摘的。
越无疆忍不住环起胳膊,想立即拥她入怀,姜见鱼一掌推住他胸口,严肃道:“宁阳公主在那儿,你不能抱我。”
“……”
越无疆委屈巴巴,眉毛一拱,怨念地回头看向段子初。
她压根没睬他,眼里只有苦苦寻找的双生妹妹,两人一别再别,如今重又相见,百般心绪难以言表,相顾泪目,便已诉尽心头思念。
段子初没忍住,脸庞滑落两道晶莹,姜见鱼也跟着红了眼眶,一把握住姐姐的手。
不远处有几个内官和艺人奇怪地往这儿瞟来,诸葛丙丁和秋月即刻靠站到一块,帮二人遮挡视线。
“先离开这儿。”越无疆提醒,并撑开自己的厚裘彻底挡住她们。
姜见鱼抬眼瞥他:“好像蝙蝠……”
“啧,”他嗔笑,“少废话,袍子换了。”
段子初静静看着两人,破涕为笑,露出与妹妹弧度一样的浅酒窝。
恰逢其时,戏台上终于“打完了吕布”,随着最后一声锣鼓谢了幕,戏子们的脚步和话声如冲天潮水般涌来,院子里登时乱了起来。
姜见鱼便趁此机会,把黑布一掀,罩在段子初的斗篷外面,裹紧领口,帮她蒙好脸。
“这感觉真奇怪啊……”姜见鱼小声感慨,“就像在给自己穿衣服。”
“奇怪?”段子初微微一笑,“该用‘奇妙’吧。”
姜见鱼:“姐姐莫要取笑我唠,我是个山里长大的野人,能识字就已经倒空脑子了。”
“鱼儿……”段子初睫毛颤了颤,“可以这么叫你么?”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她连连点头,帮她围好面巾,“你是我姐姐,想怎么叫都好,小鱼也行,还有人叫我阿见呢。”
待戏子涌过,姜见鱼这个宁阳公主又以华服出现在众人面前,身边带着披了黑布的段子初,此刻与方才的自己一般模样,足以掩人耳目。
一行五人浩浩荡荡往外走,出门时还被守卫拦了一下:“公主,宫外艺人不得擅出此门,还请留步。”
姜见鱼摆出公主架势,脆生生道:“此人有趣,我带走玩玩。”
段子初:“……”
越无疆额边冒出一层无奈的冷汗:这个说法……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守卫很为难:“若是上头怪罪下来……小人可担不了这个责,万公那儿也不好交代……”
“我就是‘上头’,”越无疆拿过话,“不会怪罪,万百戏要问起,就让他来找我。”
守卫便不再敢多言,恭送他们离开。
后场大院另一端。
越康弦还在屋里跟浅井胡搅蛮缠,始终没能学到什么像样的东西,变得有些急躁,扯着他袖子喊道:“先生啊,别看外面啦,你就教我变一个嘛,就把我的玉佩变没,再从你兜里掏出来,我让父君给你打赏的,别小气嘛。”
浅井心不在焉,敷衍地随手变出几个鸡零狗碎的小东西。
他遥看到“凌霜”竟露出了真容,还与几人走到门边树后神神秘秘不知说些什么,接着院里人一多,他们走大门就离开了。
浅井便猜她是找到了想见的人,可却没来跟自己打声招呼就走,顿时有点失落。
越康弦:“教我变教我变,我是帝子,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浅井目光轻轻一动,蹲下身:“小殿下说话算数?”
“当然,一诺千金。”
“那我就教你几招,让殿下过过瘾。”
“好。”
“不过之后……”他凑到孩子耳边,小声问,“殿下可否将我带离此处?”
越康弦咧嘴嘿嘿笑起:“小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