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齐帝宫,玄武门。
初一下午,帝宫后门外排起了长长的队列,是由蓬莱阁挑选而出、要入宫表演的戏班,万百戏领头,他捧着一份名单,正和内官交接事项,与北城门卫一个一个地核对人头。
“所有人!”城门卫队长大吼一声,“箱子全打开,戏袍拿出来!不得掩藏!”
话音刚落,就听得一地砰砰哐哐的落箱声,各种戏服乐器都被拎了出来,一眼望去红红绿绿,还以为是市集摆摊卖东西。
卫兵们逐一检查,每一样都格外仔细,尤其是戏班里的大刀和缨枪,不能开刃,所有棍棒木箱也都敲敲打打地查验是否为空心,若是有人敢夹带兵刃,当场就会被以意图行刺的罪名拖去大狱。
浅井剑一两手空空,一件挂满口袋的大褂就装下了他的全部行头。
麻烦在于段子初。
她依然披着宽大厚重的斗篷,蒙着黑色面巾,从头到脚捂了个密不透风,看着就可疑。
入宫时,果然被拦停。
“万公,”浅井恭敬地朝他一礼,“此人便是我同你说过的,我的伴当。”
万百戏瞥去一眼,低低“嗯”了声,翻开名单,找到记录:浅井剑一,二人。
他点点头,在名字旁边打了一个圈,算是签到了。
旁边北城门卫的队长上下打量他们一番,一摆手道:“摘了面罩,斗篷脱下。”
段子初低着头,没动。
卫队长粗眉一皱:“怎么回事?”
浅井忙解释道:“官爷,她不光是助我变戏的伴当,也是个托儿,就是藏在看客中帮衬的,实在不便露面。”
“你当这是路边?”卫队长斥道,“入宫之人必须露出真容!”
浅井:“绝非,而是实在——”
“你要入宫就必得遵守规矩,”万百戏打断道,用笔杆点点他,“叫这位小兄弟露脸吧。”
浅井无奈,只得听从,缓缓看向段子初,轻点一下头。
段子初行动磨磨蹭蹭的,被卫队长大嗓门呵了个颤肩,才终于扯掉面巾,露出深藏的“真容”。
“这……”
万百戏和卫队长对视一眼,顿时有些明白了,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难怪。”
段子初示人的脸上,左右各有一大片崎岖的烧伤疤痕,遍布整张面颊,有些惨不忍睹——那是浅井给她贴的猪皮。
将猪皮打磨、做旧、上色,以假乱真做成烧伤的效果,浅井一个变戏法的,对改头换面自然在行。
浅井最初只想做个可怖的刀疤,可段子初心忖:仅仅是刀疤的话,见过宁阳公主面容的人依然可以认出。
便主动要求给自己弄一副毁容毁到家的悚人坏脸。
她现在这张脸上,只有眉眼还算完好,一般人也无法只凭一双眼睛就认出她与宁阳肖似。
浅井恰到好处地补充道:“二位见笑了,正因如此,未免吓到旁人,她才终日掩面。”
万百戏和卫队长一时没了话,只看眼睛便认定她曾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却不知遭了什么罪弄成这副苟延残喘的模样,心生同情,表情软了下来。
段子初又慢慢解开斗篷给队长查验,她孕肚并不明显,穿着厚衣很容易就能盖住,故而并没被瞧见什么异样。
很快,守卫们检查完浅井的口袋大褂后,给这两人放行。
和其他人一样,两名守卫一路看管,将他们送去宫里戏台的后场。
所有入宫的艺人不得随意走动,只能在那个作为后场的宫殿里做准备。
段子初重新蒙好脸,紧紧跟在浅井身边,抬头望了眼高不可逾的宫墙,轻舒一口气:就快要见到妹妹了。
……
……
今年初一是个顶好的天儿,没准又是个没病没灾的丰年——每年都有人这么觉得。
时至傍晚,夕阳渐斜,余晖乘着紫云在空中泼洒出一道道赤红的绚烂霞光。
帝宫国宴上灯烛纷起,皇亲国戚与受邀官员和家眷、大商巨贾、文豪名士纷纷受邀,大殿座无虚席。
越征用一席场面话开局,宴会登时轻松起来,台上粉墨登场,说经、鼓词、诸宫调,一出接着一出地演,成为达官贵人交际应酬的陪衬。
台下宾客往来酬酢,殿中筵开之处,人声鼎沸,烛光与斜阳交映,一派热闹气象。
姜见鱼剥着一个小橘子,心里打着小算盘,还没跟越无疆说。
“你一定有事,”越无疆敬完酒回到桌边,“又想干什么?”
“……”她掬着三瓣橘,纠结地看着他:这人简直要成精唠,是我肚子里的虫子转世吧。
姜见鱼勾勾食指要他凑到近前,咬着耳朵直言道:“刚才的幻术你瞧见没?把你爹扳指变没的那个。”
越无疆:“看见了,的确挺神的,不像一般的戏法,诶,你说,那扳指上一眼还在父君手上戴着,只是盖了个帕子,下一眼,怎么就跑到陶贵妃腰带里了?瞧把她给吓的。”
姜见鱼是个小老江湖,区区把戏随便一眼就看出名堂:“你爹跟他一伙的,老爷子爱玩,合起来作弄你后娘呢。”
“她不是我后娘,只是个妃子。”越无疆正色纠正,又远远地看了老爹一眼:“可你怎么确定就是父君——”
“不重要,我是想说……”她打断道,把声音压得很低,“当初从蜀皇宫带走我姐的定风班,里面也有个会幻术的扶桑人,你说有这么巧么?”
越无疆没回话,望向戏台上仍在卖力把东西变没的扶桑人,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不好说。”
姜见鱼:“你知道东齐有多少扶桑人?”
“太学院里有些,具体人数得问户部,但若像他这样四处卖艺的,应该没有登记在册,不好查,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扶桑人。”
两人脑袋挨在一块,同时看着那扶桑人,他已经折腾了很久,换着法子变戏法,新奇有趣,游刃有余,还把自己给变没了,最后又从另一边出来,
这些把戏很得越征欢心,大袖一挥,给了许多赏赐,估摸着就快演完了。
姜见鱼把橘皮一撂:“不行,我得去后场看看。”
“我陪你。”越无疆跟着起身。
“不妥,你得在这儿打掩护,万一有谁问起我,就跟他们扯。”
她说着伸手拍上他肩,大力把他摁回椅子,喊上诸葛丙丁,两人一前一后绕去筵席外围,顺着走廊离开了。
越无疆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老实坐在原位,拿起她吃剩的橘子,默默往嘴里扔进一瓣,边嚼边盯着台上的扶桑人,随即喊来一个打扮成内官的手下,给万百戏送了个口信。
……
……
后场大院里的艺人们出不来,无关的外人想要进去也不容易。
院中到处都是忙忙碌碌的身影,艺人们热身调音、换服上妆,有条不紊地候场。
姜见鱼和诸葛丙丁在院门外往里探头探脑想要进去,守卫见状朝她一礼:“参见宁阳公主,公主请留步,里面全是杂耍平民,龙蛇混杂,还是别进了。”
这世上哪有姜见鱼想进却进不了的地方?
她若无其事地朝门里踱了两步,晃着膀子像逛自己家的园子,随意道:“嗯,我就看看,你忙你的。”
守卫:“……”
这话落下,她人也溜达进去了。
姜见鱼一身公主华服倒没引起艺人们的太大关注,戏子们各个都穿着戏服、背着靠旗,花哨艳丽,无一不比她夺目。
可到底与众不同,已经有人在往这瞟。
为了低调,她从墙边戏箱里抽出一块巨大的幕布,往身上一裹,罩好脑袋,转眼成了个斗篷。
前场戏台上,扶桑人的幻术精彩绝伦,叫彩一片,越征叫得最响,人也不咳不喘了,来了劲儿,还想叫他把自己给变没。
看样子又得有的等。
姜见鱼让诸葛丙丁去台边守着,等扶桑人一下台就跟住。
自己则去四周的连屋里逛逛,里面的人都在各自准备,要么闭目酝酿情绪,要么嘴唇翻飞地默背台词,要么兵荒马乱地穿戏袍。
总之全都很忙,就她一个闲人。
随即,她发现角落里也有个闲的,没有事,也不碍事。
那人默不作声,罩了个粗麻大斗篷,低着头静静地坐在墙角,揣着手,像是在打盹。
满屋子都是花里胡哨、让人眼球乱飞的艺人,姜见鱼独独注意到那人。
紧接着,那人像是心中有所感应,突然抬起头,一下就将目光对了过来,望进姜见鱼眼里。
这是两双如出一辙的灵眸。
她们隔着半间屋子,无言相顾,几乎是同时惊异地眨了下眼,任凭多少人从视线中穿过,都无法阻隔这久违的想念。
是她。
两道确定的声音在二人心中一齐响起,段子初眼中涌上一汪泪,当即起身,要与殷切来寻的妹妹立刻相认,她再也不想等了。
“备场了备场了!《三英战吕布》的都出来!快!”
外面人喊了一嗓子,屋里轰的一下全起来了,人头如激流般攒动,无数晃眼的靠旗、头冠、缨枪,统统涌向门口,生生阻断二人之间不远的距离。
姜见鱼暗骂一声:《三英战吕布》需要这么多人吗?吕布很难打吗?!
姐妹俩隔着人群,垫脚期盼,艰难地看着对方愈来愈不全的身影。
等这帮人风风火火地离开,屋里清净了大半,姜见鱼终于来到对面,却见墙边早没了人……
……
……
段子初太弱了,被如潮的戏子群给挤了出来,她有孕在身,不敢顶撞逆行,就只能手忙脚乱地顺着人流走。
最后被带到了院前的戏台后面,她立刻掉头,想要回那屋去,却又被一个婢女给不由分说地牵了走,一路往筵席走去。
那婢女只看一个背影就认出了自家主子,头也不回地边走边说:“公主啊,陛下要几位爷带着自家王妃过去呢,殿下要我来这儿找你,咱们走快些。”
段子初一听那似曾相识的声音,不禁哽咽:“秋……秋月……”
“嗯?”秋月一停,回看她一眼,伸手就要去摘她面罩,“这脏袍子哪来的?我帮你脱了吧。”
段子初一把抓住她腕,小声挤出两个字:“……是我。”
秋月不大明白,听这柔声柔气的,还以为姜见鱼病蔫了。
但细瞧那眼神,瞬间明白过来,突然有点慌:“是公主!你、你怎么……我……那、那……”她赶忙掩声,“那那一位呢?”
段子初:“在后场,我们去找她。”
秋月拉住她,飞快地说:“来不及了,陛下先前已经催过一次,被殿下给应付了,不好再让他等的,前面就到了,你先随我过去吧,应该就一会儿,你不用说话,只要吃就好了。”
段子初:“……”